山映南徐暮,千帆入古津。
黎明天未亮,残月犹朦胧。李惟舒展着身子,望着河道中帆影层层,听着橹桨声声,心神恍惚。
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牛斗。
这座城市,内外港区帆樯林立,舳舻衔尾不绝。在这里,不分日夜,不论季节,不管是浪推白雪,还是水宴安澜,在瓜步、瓜洲或是在城中内港,但凡是码头之处,都是舸舰满聚的饱和势态。
唐时国内外商人,八方辐凑,纷至沓来。国内的瓷器、茶叶、丝绸、粮食等货物,大批经此出口。当时的茶商王可久、大贾周师懦,富甲扬州。巨商万贞向全国撒开了商网。正如刘禹锡诗吟:“扬州市里商人女,来占江西明月天。”商因港兴,一时间“柜坊”(钱庄)、“飞钱”(汇兑)也跟着兴盛起来。然而在扬州最为活跃的商人,还是数以万计的波斯、大食等国的胡商。他们中,有的长期定居于扬州,开设波斯胡店;有的则经此北上南下。这些胡商所运来的大宗商品是珍珠、乳香、没药等名贵货物。贩走马鞍、沉香、丝绸、茶叶和瓷器。
自唐末以来,虽连年战火不断,但扬州城却繁荣依旧,犹胜盛唐。
杨行密围攻扬州半年,秦彦兵在围城中杀人当粮食,城中居民被秦彦兵几乎吃光。杨行密攻入城中,残存居民只剩数百家。扬州在唐朝时曾号称“扬一益二”,人口本来有百万人左右。从出兵到破城,杨行密围困了扬州城半年,城中军民连草木都吃光了,“死者十六七。”不仅如此,当时扬州的守军还抢夺百姓用来卖钱,一个人只值五十钱。
后杨吴立国,建都扬州,改名江都府,这座经历战火荼毒的名城休养生息,经过数十年发展重建,渐有盛唐景象。
可李惟知道,五年后,这座城市又将迎来灭顶之灾。
周世宗柴荣三次进攻攻打淮南,当时扬州属淮南节度使管辖,扬州城又一次遭遇兵燹……后周将领武守琦率领数百名骑兵赶到扬州城下的时候。南唐的地方官员已经烧毁了扬州城内的所有房屋,并把全部城中居民悉数迁到了江南地区进行安置。整个扬州城只剩下了十几个老弱病残,城内建筑和房屋也大多被焚毁。整个扬州城沦为了一片焦土……
战争,首先带来的是破坏。
美景当前,李惟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不是悲天悯人之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首先得有自保能力,方能护得家人周全。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不可妄自菲薄,更不可好高骛远。
念及此中种种,他长叹一声,拾起一块碎石,掂了掂,俯身向河面掷去。投石“打水漂”,很拿手的游戏项目,只是这次尴尬了。
呃,手滑,失误失误,碎石“噗通”一声在渡口边入水,溅起一片水花,恰恰溅到了刚从一艘二层楼船走上踏板的女子身上。
隋大业元年,炀帝开挖通济渠时,又开邗沟,自山阳至江都入扬子江,沟通江、淮,成为隋代大运河的重要组成部分。
扬州城内有两条南北向河及东西向河一条,水道纵横,码头、渡口数十个,较知名的有便益门码头、东关渡、南门码头等,当然还有最著名的瓜洲渡口。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李惟此刻所在的叫“潘家渡口”,也是扬州城较大的渡口,目的地是衙城的多在此处登渡。
他一时技痒,想重温往年打水漂的美好回忆,不想却马失前蹄,狠狠地出了回糗,居然手一滑,石子失了准头,落在了渡口。
水花溅在了刚要踏上渡口的那个女郎身上,呃,似乎还溅到了她脸上。
受了无妄之灾的女郎惊呼了声,抬头望见岸边脸上写着大大“囧”字的李惟,回头低声对正要找某个手欠的人“谈谈心”的随从说了句什么,那随从按着佩刀的手方恋恋不舍的松开。
“对不起……”感觉这三个字很苍白,但除此之外,李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若是再准(不准)些,石子直接丢中那女郎,那……
此时天色尚未全亮,朦朦胧胧间只觉那女郎五官轮廓很是精致,却是没法看得清晰。
对方显然出身富贵,身旁随从、婢女跟了七八个,倒是没计较李惟的无心之失,顾自上岸坐上轿子离去。
被人无视的感觉不太美好,李惟默默的惆怅了会儿,继续慢忙健身大计。
在水墨画卷般的江南之晨遇见某人,算是美丽的邂逅,此番经历或许会在往后余生的某一刻忽然忆起,当然不致于怦然心动,撩动心弦许是有的。
李惟却是不曾想到自己与那女郎的再次相遇会来的那么快,那么及时。
巳时许,周聪从府学回了崇文巷。
县学、府学俱在江都县城,相距三里地,但除了休沐日,一般是不准学生请假的。当然,母亲寿辰是必须回家的。
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
为官者尚要“丁忧”,更何况寻常人等。百善孝为先,在这年头,尤为重孝道。
大中华,历来重孝,是以凶子恶媳方为世俗所唾弃。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父母长辈都不要了,那么迟早这个世界会不要他。
呃,跑题了,言归正传。
对这个表弟,李惟照样不熟,是真的全无印象,悲催的十年啊,该是错过了多少。真想哼两句,十年之前……
周聪其人,极为肖母,生得五官精致,皮肤白晰,简直要掐出水来……语言是苍白的,无法形容其之美艳。
这些褒扬之词用在一个男子身上居然毫无违和感,真是苍了个天了。倒也不必大惊小怪,想想后世那些所谓的练习生,所谓的花样美男,不也一样欲与女性比娇美、斗惊艳?不也一样圈粉无数?纵算于李惟而言只惊不艳,那又如何?小鲜肉啊,流量明星哪,自是有大批拥趸,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可以自己不喜欢甚至厌恶反感,却没法阻止别人去做在你看来是脑残至极的事儿。更何况,做人殊为不易,尽量保持一颗豁达容忍之心,那样方能活的舒适惬意些。
周聪,妥妥的一枚小鲜肉,面容娇好胜处子,“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一个花季少年,竟然可以美艳如斯,这简直了。
幸好,这小子并不娘,否则李惟该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他倒是自来熟,一会儿功夫就亲热的要上下其手勾肩搭背了,口中神神叨叨的说个不停,完美化身成好奇宝宝——
“惟哥儿,那啥,十年一觉扬州梦,你这十年也如同做梦吧?”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啧啧,你这篇《爱莲说》一出,世上爱莲之人愈多矣……”
“据说泰州各大楼子的红牌放出话来千金求你一文,甚至不乏自荐枕席者……其中有一个叫做蒹葭的,可是明言倾慕于你,愿意为了你而自赎其身……好一出才子佳人的美谈啊……”
…………
李惟表示很无语。
蒹葭这女子着实有文青潜质,读了李惟的几篇文章,很是尊崇痴迷,瞬间成为迷妹。至于“自赎其身”、“自荐枕席”云云,即便有炒作之嫌,但也是勇气可嘉。
李惟不会因为伊的职业而看轻她,靠自己的能力而并非出卖身体谋生活,“戏子”又怎样?只要够自爱,便应被尊重。但以身相许什么的就敬谢不敏了,他从来不信一见钟情,只信日久生情。感情这种事,需要长时间的接触了解而累积增长。
这些倒也罢了,周聪的这个问题就让李惟无言以对了。
这小子,在见到杜静姝与常依依后,双眼放光,如闻到腥味的贪吃猫,摆出各种帅气的造型,姿态万千,频送秋波,且嘚嘚瑟瑟的问李惟:“惟哥儿,这两位小娘子明显都迷上我了,你教教我该怎么办?该选哪一个呢?嗳,絳帐青衿同日贵,春兰秋菊异时荣。真是烦恼啊。”
李惟拊额长叹,承认被打败了。一个人可以如此自恋,还能用正常眼光去瞧他?就问还有谁?而动辄咬文嚼字掉书袋,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总之,李惟对于这个既是话痨又是自恋狂的表弟印象很不美丽,任由对方狂浪。
表姊周慧却名如其人,蕙质兰心,秀外慧中,言语不疾不徐,总是面带微笑,真诚不做作,如涓涓细流,叫人心头舒畅。
她待上门的客人,无论是作为亲戚的李惟李恒兄弟以及杜静姝杜仲达姊弟,还是常依依,甚至李能染墨茗烟钟灵钟敏兄妹,尽皆一视同仁,不曾忽略任何一个,做的面面俱到。
这位表姊呀,是将大家闺秀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