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造河神大祭用船的船厂,一家叫“万海行”,一家叫“璧月坞”。
河神大祭对这些船厂来说,重头并非造船,而是“扮船”,河神一百三十舫,每一舫都不一样,要依据各大商号的特性造出一座座彩舫。最大规模的有三层楼之高,大量的漆匠、木工、雕刻师在船厂工作,最终形成一艘艘独一无二、美轮美奂的画舫。
虽说参集的总名单是在河神大祭之前一月才出,但这并不妨碍船厂的进度,殷州雍州五十九舫,这些商号几乎不会变,可以说在上一届河神大祭结束后,船厂便开始张罗这一届的画舫装扮了。
虽只是两家船厂,但具备分配之权,不夸张地说,他们说给谁便给谁。看上去其权力着实不小,实际上这里头大是有些门道。
可供分配的,一共只有十三条船,因为沧澜只有一个贺州,而天元有棠陶二州,所以最终商定为贺州五舫、棠陶八舫。所以这三州的商号必会为了参集争得头破血流,事情一旦斗得烈了,无论殷帮雍帮还是六湖商会都跑不了被捅咕。
所以,他们干脆把分配权交给船厂,就在这一步卡死,纵有任何不满,往上翻腾不合规矩。
于是乎,每当临近河神大祭的时候,船厂的长司如同得了幽闭症一般不敢见人,一旦现身,讨船的商家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了人,即便是私底下商议事情也很头大。
拿天元世界这边来说——
这家已经连续上了三届,要是这届拿下,动静一定不小,还是留下吧。
这家是虞氏在陶州的产业,万万动不得,必须照常。
这家近几年声名鹊起,连宇大都都听到风声了,不上怕是不行。
就是这般筛过几轮,名单上还有二十多家商号,一艘船掰开用都不够。
季牧来到璧月坞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十足骇人,船厂的正门被围得水泄不通,来自棠州陶州上百年商号的人手堵在这里。每家商号至少三人,一人撑着大幅的幌子,一人抱着半尺高的申报材料,一人握着两个梆子连拍带喊,比菜市还要热闹。
这等阵仗,即便是那长司出来,也轮不着季牧的事。
吴亮信中的吴昭在宇大都,季牧一看此间情况,二话不说立时便走水路向宇大都赶去。
循着地址一路走到,季牧抬头一看匾额,一下子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那上面赫然写着“工寺正卿府”!
这是什么概念?
宇国九寺大卿,往上便是“三公三院”,九寺大卿各揽一大部,乃是宇国的中枢大吏!季牧心知要见官,却不曾想是这等权职。
高门大第,单是把吴亮的书信递上这件事就费了颇多周折,府卫根本不让季牧上前。等到黄昏终于见了归府的车马大驾,季牧挥着书信、不断喊着吴亮的名字,饶是如此也不见落驾。又守了半个多时辰,一个文书打扮的人走了出来。季牧本以为有了转机,岂料人家只是拿走了书信,只道了俩字“静候”。
这一等,就等的比见楚道源的时间还要久。季牧在府外足足等了七日,每天都到三更才去客栈睡一会,天刚亮又赶紧跑过来,身上揣着一包酥糖,饿了就啃一口,生怕错过了那文书的答复。
等到后来,季牧急得嘴角都起了水泡,时间越久越觉得此事难成,现在等是等不来、走又没法走,再磨下去名单就要定了。
马上又是午夜了,终于终于,府门开了,之前那文书缓步走了出来,季牧匆步上前。
“我代大人传话,一字一句你且听好。”文书面沉如水毫无感情。
“是是!”
“其一,我侄吴亮只为同窗、不懂官商,河神大祭之事,九州历来无有官员干涉,其逆行此事,我必重罚于他!其二,吴亮愧为太学名士,此信初衷便是妄悖!其三,河神大祭乃为天元沧澜不二盛举,云州不涉也是规矩之一,吴亮区区工簿,管的未免太宽了些!”
文书说完,转身便走了。
季牧愣了半晌,只觉一桶冰水从天灵浇到脚底,看似句句痛斥吴亮,只是为了场面好看点罢了,其实是说自己“以商结官愧于名士”“不知自己几近几两”。
季牧全然不知怎就成了这样一本账,这是吴亮提的路子,出于信任季牧才有此一举,怎到头来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愧为太学名士,季牧最是不能忍,看低自己便罢,缘何要扣上这顶大帽子。一直以来,季牧都很珍视这个头衔,与他而言,太学更重于名士。
但忍得如何、忍不得又如何?纵然心绪剧变想要击破长空喊碎苍穹,又有几人知此意、愿知此意,还有眼前这一生都可能无法接近的地方,守卫还是默立、仆人还是端茶、大人仍在看书,与一切有何改变?
子夜之时,季牧站在府前,把酥糖都攥成了渣,嘴角的水泡都充盈了起来,攥着拳头、喘着粗气,转头离去。
不在宇大都多留,季牧连夜便往璧月城赶去,这个时辰大船都已歇了,只有零星小舟午夜摆渡。
一叶柳舟,除了船家和客官,连一个大点的箱子都放不下。季牧坐在船头,四周遍是黑暗,耳边只有荡桨声。
乐观的人会说,难是因为你在向上走,悲观的人则说不要以为今天很难,明天会更难。难,难的是一筹莫展,天元沧澜真是不同,那些本以为招风引雨的人,来到这片地域也只能溅起点泥巴。
袁书群指给季牧的路子也是官,但经此工寺正卿府,让季牧知道河神大祭想找官家入手是痴心妄想了,那些人避之还不及呢。
眼下距离定下名单还有不到二十天,季牧不会放弃,事情到了地步变的不只是一条船的事情,这是一口气。就算不是船,只要这般来争,季牧便也要挺到最后一刻!
柳舟微微一震,季牧回过神来,“船家,我是去璧月城。”
“您说过了,放一万个心,但咱就是个行夜路的人,一毫儿都差不了!”
“可这么黑,您怎知璧月城的方向?”
“客官您是北边来的吧,我们走的是运河,可不像车马之路,没那么多岔路的。咱只管往前划,只要不停就错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