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云州的第一场雪,格外早。
刚一入冬,就落起鹅毛一样的雪片,天并不冷,只有在夜晚才能存住一点雪,日头一照就很快消融。
午夜的陶府,像极了十年前韩富拜谒的那个夜晚。当时也是漫天雪,只是落在肩上固执不掉,当时也是红炉茶沸、坐而相对,包括正煮的千山春叶也都未变。
那时韩富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装满了季牧在太学的文章,今天的他依旧背着一个包袱。陶大朱仍旧是一身朱红袍,手中还是那颗碧绿珠子。这等场景,把十年前的那天当成昨天,让人觉得分外合适。
可是,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恍如隔世。
“我在想当年要是不让他去九州推介会,他便不会结识冰封阁,若不结识冰封阁,这一路下来恐要再晚个十年。”
“你这等境界的人不该如此回首,即便不识冰封阁,也有别的路子,一切的要义是西部还有一个立志要让西部走出来的人。”
陶大朱笑了笑,“你且看看这多年所历,又是拉拢九郡云商又是大兴争棉夺布之举,究竟是让西部走向九州,还是他季牧走出西部?”
言辞刻烈,但韩富面色不变,“我看人从不走眼,这两者是同一件事。”
“你真是越老越自负。”
“有关这云州商界,在你面前许多话便不用再说。”
“你是没有脸说吧。”陶大朱的语气渐渐重了起来,“除了我扼商道拢棉商,不给云州其他人出路这些话,你还能说出什么?哦,还有杜起鹤张星斗那些你撼别的挚交,把他们的死算在我头上,你还能说出点什么新鲜东西?”
韩富道:“我很少见过,把命算在自己头上的人,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句愤怒。”
“韩富,你当一个太学院长真的是太可惜了,你要是来商界,我陶大朱只有给你当伙计的份。”
“莫要谦虚,我恐是比他们两个还惨。”
“他俩?如何比你?”陶大朱笑了出来,“我也从未见过一个人自己给自己造谣,什么黑头羊,都是你的手段罢了!”
“好在是,你上当了。”
“你!”陶大朱狠狠攥着珠子,“韩富,到底是什么样的动力,才能让你变得如此龌龊?”
“我这个人,总能想方设法把做过的恶事变成好事,所以有的时候我还会刻意作恶。”
韩富说话之间,就见陶大朱一副与他初次相识的样子。
要么大方点承认,要么就“不是我别瞎说莫栽赃”猛烈点否认,他娘的怎么会有把作恶都说得像未雨绸缪似的?关键他还一副很委无奈的样子,搞得像为了善举不得已为之。
人,还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
“别人怎么说我富某无所谓,此举一成,云州开朗,为季牧高兴也为你高兴。”
要是再年轻个十岁,陶大朱肯定翻桌子了,“你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陶大朱心想,黑头羊这破事陶聚源费了死劲才压下,现在避之如瘟疫,你他娘的做事做绝密不透风,云商知道你是哪头蒜?还怎么说你?认识你的有几个?
最不能忍的是后半句,为我高兴?你这是在给我烧纸好不好!
你这不要脸的老狐疑呀!
二十岁就识得你,五十多岁才看清你!
“别呕,这茶杯盛不住。”
僵得不能再僵的局,陶大朱发作在即,偏偏这韩老狗又神鬼不吝地来了这么一句,那真是炕头上烙大饼只见翻腾不见熟,情绪总也攀不到盈处。
“来来来,快说说,我哪里值得你高兴了。”
韩富不疾不徐喝了口茶,杯盏一定打开了包袱。
“又是谁要见习?”
“没脸再问你见习之事。”
“不容易,你还知道有个东西叫脸。”
韩富不以为然,把大量的纸张放在桌上,“我从前便以为,你们这些所谓的云州大商,对九州商界的了解还是欠缺太多。哎呀,不包括你,你是明知天下广、甘愿一身轻。”
“说有用的!”
“有一个地方我做得比你好,你干了这么多年生意,云商还是倒数第二,现在雪州出了天字号,年底产值出来保不齐云州就是倒数第一了。但是太学这块不可同语,云州太学隐约已在澜州之上,这些年里互派交流之举颇多,这才总结出第一手的九州商界现状。”
陶大朱懒得去看,低头喝着茶,也不问韩富种种,想说就赶紧说、不说就赶紧走。
韩富咳了一声,“近些年来天元商帮渐颓,其支柱乃是金玉,金玉元虽底蕴无匹,但做不到像盐铁那般垄断天下金矿玉山,九州无论府城还是郡城,大量的金玉商号都在挤占金玉元的市场。与此同时,六湖商会却在不断壮大。”
陶大朱微微皱眉,不得不说连年来对外州的关注确实少了很多,除了云雪贺这三州心如明镜,其他地方所知往往都是传言,“鱼米市场也已不及当年,何以壮大?”
“此间不在鱼米,而是在盐?”
“盐?”
“六湖商会虽不能控盐,但地利造就没有人比他们更懂提盐晒盐之法,六湖商会已经研发出新的提盐工艺,这是对整个宇国的改造,其背后对商界的效用难以估量。天元商帮依托虞氏,但虞氏的巅峰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三百年能改变多少思量,不是我等所能臆测。”
然而就在这时,陶大朱忽然眯眼闪眸,不知是从管清那里听到还是从季牧的文章中看到,但这种印象很是真实。
那个太学尚未毕业的学生就曾下过断言——
六湖商会的突破口,一定在盐场!
自从盐铁专营之后,天下之商即便通达万千之人都不会想盐铁之事,可是那季牧在十年前居然就已有此预测,这等跳脱之思,从未见过可及甚至可接近之人。
在很多人看来,禁忌就是禁忌,碰就是死,包括陶大朱。
但很少有人想,禁忌不是祖训,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时候它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与禁忌二字早已无关。说起来简单,但真正能这么想的人,寥寥无几。
“但据我所知,那季牧从沧澜得到了河神大祭船,后又与雍州人做起来生意。这两面三刀之举,如何收场?”
“只要有利可图,三刀两刀都不重要,今时来找你,主要是想探讨探讨,云州该如何摆定自己的位置。”
陶大朱喝了口茶,听上去让人有些兴奋,但面对这只老狐狸,他知道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