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园以南更靠近大都的地方,有一处茶楼。
文岐见到季牧多少有点尴尬,也许是他那时“因失大”,整个过程颇是不体面。临到后来,左胜星那里漏磷、虞力士那里亮了牙,使得他彻底静默下来。
“文头家自北而来,应是走过了九曲河,不瞒您,此千年之际我想在这里办个场子。”
季牧神色如常,就好像从前二人见面时聊好马一般。
文岐微皱眉,“九曲只是个美称,若在这里摆商业,九曲就成了九断,你真的想好了?”
季牧立时点头,“这里面我已想得差不多,只是希望能得文头家一臂之力。”
文岐低头饮了一口茶,“季头家,还需要我助?”
“金玉元不知所踪之后,元商界都依文头家,云商这些年起势归起势,但永远都知道一域相连的道理。下一商,与沧澜尚不为敌,何敢背了这归根之地。”
“与沧澜尚不为当,文岐暗瞥了季牧一眼,有些话并不是强装着就能讲得出来,只有内心真正的领会才能在脸上不着痕迹。
他与季牧结识于百豪宴,那是季牧第一次登百豪榜,一晃十五年过去,自己从辉窑头家变成了十二窑头家,时而以为商界一大举。但是这眼前人,就像一个一直在负重跑的人突然卸了沙包,步履如箭、一步一轻。
他更是记得,当年他寻回两匹大红马时,在马场的看台上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断鼓动的喉结,连自己一个杯盏的落定都被他深深看在眼里想在心里。
可此时呢,他能把自己请到这里,本身就明了很多问题。
文岐这个老商名商,看人看商都与一般商人不同,他看的是一种延续。有些号子如日症名震下,往往是昙花一现,历史的例子无以计数,甚至在他眼里,延续了三百多年的金玉元,也是一种失败。
季牧的号子只有短短二十多年,但这个饶周知和敏锐前所未见,有的人下棋一子震惊,有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在下棋。
这所谓的“一臂之力”何尝不是卖一个面子,文岐对形势很清晰,这个不动声色的人已经把大都以北操办得差不多了。
云雪自不必,贺州是他的盟下,雍州最大的号子与他巨利往来,棠州最大的号子为他出力不图,即便是殷州,也有那必将耀世的“秋星如灵宝”在扎根。他惟一没有啃下的一块骨头,就是陶州了。
别看他四十多岁,这种风华与挥斥,就像鲜衣和怒马。
他的话又极度谦卑,此时此刻的文岐,在季牧的身上忽然看到了一界大商的完整模样。这为何令人惊奇,因为真正的大商是没有范本的,并非有多少家底、饱读了多少商书就能成为商界一霸。
可以,这地间最强大的人,都是自通。
“季头家需我何助?”
“元松散,酹月案之后四州大商静默,中商避之不及。季牧有信心做一次提振,而只有文头家能让这信心称之为信心。”
“具体而言呢?”
季牧北望,“这九曲鸾园在我看来是不二理想之地,但要将其打造成理想中的模样,需要诸多的配合。大都以北好材好物无数,这个场子不只是云州的场子也是元的场子,元商界自有诸多属于它的符号,季牧希望把能做的一切都做足,方为帝国之北对千年的献礼。”
文岐沉沉,“千年,也算有幸。”
“这一笔它若能流传,必将记在元的头上,记在你我二饶引领上。它若不能流传,那就当是一道祭礼免去以后诸多心思。”
这听上去满满的阔大之言,在文岐听来却很戳心,有着强烈的决绝味道,它不至于背水而战,但要是输了,可能在他们这段人生之河再无波澜了。输一次就意味着漫长的隐忍与等待,等到下一次有心的时候,可能这眼前人都已白发苍苍,而自己连拐都抓不住了。
起来,文岐已经好多年没有撑过什么头了,陶州宫马马虎虎、九州游志凑凑合合,他虽“四通八达”,但从未走自己的马开自己的船直至那风口浪尖。
“季牧,你要让它变成一场决战吗?”
季牧微微摇头,“最多只是扳回一局而已,再者了商界哪有决战,真要决了大家都没法活了。”
文岐点点头,“别的不,你的这种拿捏让人很是想夸赞几句。”
季牧笑了笑,“再多夸赞不如一局庆功宴,您起这个头,重新将四州焕发,执行的事交给我便是。”
文岐有这个实力,现在的元商界也只有他有这个实力,强如祝正熙甄霓彩到了外州都有施展不开的时候。而文岐不同,他是元商界人脉最广的人,文家的底子是陶州马帮而起,单是这一块就足以串联起一张不为人觉察的网。
“即是,大都以北勠力同心,赶在这千年之际让九州好生看看这个场子。”
“正是。”
“那文某惟一不解之处就是这九曲鸾园了,不管你是搭桥还是做轿,这个场子都不合适。聚与散这种简单的商界之事我便不多了,我也算了解大都人,大都人从来不看距离,十里虽近,但这里拆得七七八八,一样没有好结果。”
季牧却道:“当年颐山宫之所以成名,九成都在选址。”
文岐沉了一沉不再纠结此处,双目一眯,声音带劝,“你要知道这千年之际,沧澜也要祭出大把式,盐之一事为他们赚足了路数,都不用讲鱼米,他们就有凌驾的利器。”
“文头家,如果我这时和你,西部有更好的马,你相信吗?”
文岐双目一炯,“什么意思?”
“你看,都起马来了,你还是心生怀疑。”
文岐品了一品又细品,这话里到底含着多少话,一时间连他都拎不清了。
文岐与马。
“有好马,自然乐。”
“接下来整个元,就是你的一匹马,那马场是时候往外扩一扩了。”
文岐笑着,很不利索地笑着,“季头家,这又是什么话?我以马为乐难道有错?”
“没错,我本来就是一个一直送马的人。”
人最大的窘迫,莫过于让人揭穿了兴趣只是挡箭牌。
文岐内心的反应已然有些激烈,事情并不全如自己之意,这眼前饶深沉在于,一边把你捧得很高,一边又要让你看到地上的泥沼。
况且在季牧的手里,真的没有文岐的把柄吗?
想一想,他是如何吞了十二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