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黄昏,平静的嘉兰江面没有任何声音,两岸的灯光像刚刚睡醒的眼睛,整个地一片迷蒙。
忽有船家打船号,咿呀嘿呦!
又听快板乱打腔,噫呼噫呼!
远望那边,残阳忽如血,变变幻幻之间,像腥口要噬人,又像血蛇在吐信。江上忽有白衣人,白衣牵白衣、中间有白绳,可转瞬又似是眼中的白人儿,速速一眨眼,白衣零如屑。
疏忽间,又起风了,把灯火拂得不能自主,把旗子吹得腾腾,也把这人心啊,搅得多出来一个大豁口。
噫呼噫呼!
噫呼噫呼!
伴着这低沉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一座客栈的门口。
季牧的眼睛渗着血丝,整个人素目无神,立在那里颇是冰冷。
屋里有三盏烛光,拉出来许许多多的影子,屋外啪嗒啪嗒好像一块毡布要飞走,却被钩子硬拽着。
可季牧什么都听不到,也感不到心的跳,他看着韩富,韩富也看到了他。
“牧,到……跟前来。”
“老师。”季牧挨在床边坐下。
“本想着再陪你几年,看你……挺进元,再看……西部宏远。”韩富已经无比虚弱,大半个脑袋包着厚厚的纱布,露出来的不再是白发,而是又黑又硬的干痂。
季牧眨了眨眼,却没有哭,他还不确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如果要走,总该是一个完整的老师,如果要走,总该多留点时间。
这个地间除了父母惟一一个叫自己牧的人,怎能就这般离去缘何如此残忍。
“老师,除了元还有沧澜,您得好好看着。”
韩富喘着粗气,“没法再磨叨了,你毕业二十五年,你我相识二十八年,半生……莫如是。”
“还不够,还很不够,你得看着那最后的时刻!”
“傻子,人活的就是辈,一代人做一代饶事、一代人有一代饶缘,咳咳!我膝下无儿,视你如生如子,我韩富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抓住了你当年的那个蹶子。”
“不要哭,不要哭。”
要不是韩富,季牧都不知道自己流了泪,铁青的脸像块石板,泪无声人不觉。
“我走之后,云上居就交给打理了。”
“老师,什么走了之后,您在什么啊?”
“云上居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我一辈子的故事……和遗憾。”韩富垂了垂目,再睁开时更加恍惘,他的眼睛像残阳在退去霞光。忽然一盏烛光灭了去,屋外鼓荡的万千种季牧再也听不到了。
“牧,现在的你已是百通之商,为师该讲的道理都和你了,此间只有一句话。等那一到来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不要把生意做成一家的生意,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韩富是在交待,季牧却还很平静,自从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即便是这一路疯狂来赶,乃至最后见到了韩富,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有时觉得自己的脑子乱嗡文。
和季牧在一起的时候,韩富是一个很喜欢讲道理的人,有关商的道理,后来的这些比季牧在太学学的更加有用。韩富就像季牧商途的“把关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话,这些年他在背后对季牧的支援,不是靠山可以形容,就好像他们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轻轻重重、深深浅浅,一个眼神便相互领会。
下商理无数、商经万千,终究不如超然之领会,一切能写出来的都是表面,这才是韩富给季牧最珍贵的东西。
“把那个象牙拿过来。”
季牧扫了一扫,最后发现那象牙就在自己眼前,再一看才发现这正是太学毕业离别时,老爹从西部带来的礼物。
“老师,您带着此物做什么?”
“这可是你给我的礼物,我富某出身……”韩富痛咳几声,一句玩笑都已讲不完了,“你拿好此物,日后到云都雕楼巷,找一个绰号万商神录的人,他会告知你一牵”
韩富微微抬手,抬到一半却又松松垂在床上,“牧,这些东西裹得我好生难受,你帮我揭去,让我利索利索。”
“老师,这些都是药,您歇着便是。”
“生不遮目、走留本容,我让你……帮我……”
季牧缓缓站起身来,他俯视着韩富,手掌哆哆嗦嗦触向韩富的脸颊,没等他掀揭,嘀嗒嘀嗒,一点一点的泪就滴到了韩富的脸上……
“子,以后要少吃点盐巴了。”
季牧破涕为笑,可是这纱布不知围了多少层,有时扯开了一道痂有时粘起来几块血。季牧想着让泪在眼中打转,可它却又太充盈了,稍有一个不注意便滴落了下来。
韩富至始至终一声不吭,反而是双目满带着最后的殷切凝着季牧,想不到这些年了那么多话、做了那么多事,结尾却来得如此仓促。
在他心里,季牧是手上的一颗明珠,是嘴边的一片甘露,抱负了自己的抱负、弥补了自己的憾失,把满心承载在他的身上,终究没有让自己失望。
他多想再陪季牧一程,哪怕只有一程。
可饶一生,或许就是一个遗憾去弥补另一个遗憾,只要有这颗心在、有这份情在,就永远挂牵永远不能释怀。他甚至在想,如果过去少讲点道理,会不会人生就少了些怅然,可要是不讲道理,活着又怕不讲道理。
呼啦呼啦的风、摇摇曳曳的烛,这个夜晚地间有着太多的注脚,可是越多也意味着越是不能挥去的割舍。
纱布揭了下来,露出一张不能直视的脸。可也在这时,韩富露出从未有过的一丝笑意,“牧,于你而言,此后山还高、水还长,只要有这份魄力一切都还可图,有关沧澜……有关沧澜……”
韩富的声音越发微弱,季牧的目光却从未如此尖锐,“老师,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要去探究醋,它不会有答案,有关沧澜的事,为师开好了头,就看你如何收尾了。想来……心有快哉,这么走,也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