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媪,展叔!你们在哪儿?”
李恪站在院子里大声疾呼,猛然从背后冒出个稚嫩嫩的童音:“贼子恪,你在找人吗?”
丰?这小子跑来干嘛?
李恪心焦,疑惑,百味杂生,丰却对此毫无所知,骤自在背后喜气洋洋,用自以为威严的声音颐指气使。
“贼子恪,你也有今日!告诉你,你媪和展叔在我手中,若是识相的,便把我的裲裆交出来!”
李恪闻言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媪和展叔没事,想来昨夜如此气象,是里吏妨及时把他们接走了。
他转过身,浑黄的泥水自发髻流淌,染了渍巾,染了裹布,染了裋褐,也染了鞋袜。
他就像是刚从泥汤里被捞出来,说不出的狼狈。但眼神却闪闪发亮,嘴角还挂着一抹狞笑。
“丰,你总是喜欢挑一些特别的时候激我。”
小小的丰被李恪看得直打哆嗦,但他自度英雄世家,如何能在这个时候认怂?
“贼子恪,你莫吓我!伤臀夺衣之仇不共戴天,你若不还我裲裆,我……我便用棍子打你媪和展叔的屁股!”
“呦呵,掳人勒索都会了。”
李恪迈开步子,进一步,丰便退一步,进两步,丰便退两步。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泥浆,一张嘴,露出满口雪亮的白牙:“你可知,这一套我与你兄早玩过了?”
丰倚在墙边哆嗦:“你……你吓不到我!只要你敢抓我,我就跑!”
“你还想跑?旦!”
“啊!大兄!大兄我们是亲兄弟啊!啊!”
……
略过丰“出师未捷身先死,哭爹喊娘告奸佞”的故事不提,李恪在里吏妨家的院子里,终于见到了面色苍白的严氏。
“昨日冻雨不竭,家中的庖厨是最先垮的……”严氏回忆着昨夜的情形,至今仍是心有余悸,“你展叔说房子可能熬不过去,便顶着冰雹去求了里吏。幸得他仗义援手,我与你展叔才逃过一劫,就连家中贵重也有时间抢出来,只可惜为娘这些年抄写的书卷……西厢垮得太早了。”
李恪站在一旁轻声安慰:“媪,人没事便好,余者都是身外之物,再攒便是。”
“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诗书孔孟,礼易春秋,还有儒家诸位圣贤著书,洋洋洒洒上百部经学,为娘前后抄了八年,却在一夜之间毁个干净……”
“媪,您记得,我也记得,大不了我们口述让小穗儿抄。他可比我聪慧,我读了八年才记熟,说不定他六年便全能学会了呢?”
“又需六年……”
李恪被严氏那副样子弄得手足无措。
她笃信儒家,奉行经典,问题是李恪记得始皇帝做过焚书的事,虽说不知道哪一年才会发生,但结合坑儒,毁弃的重点怕就是那些儒家经学……
他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旦的母亲田氏走进来,笑眯眯说:“恪,热汤烧好了,我给你备了旦的旧衣,快去洗洗驱驱寒气,都快脏成泥人了!”
李恪慌忙摆手:“田婶,这如何使得?我随意擦擦便好了。”
“要不是你改了桔槔,便是你想这样洗我们也无法呀!”田氏热情地让出门,“去吧,又不是我给你洗,害臊甚子!”
“媪……”
“去吧。”严氏挥了挥手。
李恪实在没法推脱,只能对着田氏拱手作揖:“如此……唯。”
来哉厢房,扑通入水。
自打来了秦朝,李恪就没觉得自己的身上这么松快过。
北地风沙大,整日里灰头土脸,偏偏他家又穷,就算借个大木桶来打满水,也舍不得烧成热汤。
所以说这个日子值得纪念,因为这是他在秦朝,第一次洗到如此舒坦的热水澡。
滚烫的水把皮肤烫得通红,鬃刷搓泥又差点把皮搓掉,李恪痛并快乐着,等擦干净身子回头去看,桶里的水早成了一汪黄汤。
他毫不在意,直泡到热水微凉,这才恋恋不舍起来,抖开衣服穿上裋褐,接着又惊喜看到一件备给他的虎皮裲裆,自然是钻头套袖赶紧穿上。
柔软的皮毛把热气牢牢锁在胸腹位置,李恪反反复复抚摸,爱不释手,觉得自己说不定进了天堂。
房门被人哐叽推开,把他吓了一跳。李恪定睛一看,原来是旦。
“咋咋呼呼就不知道敲个门!”
旦挺胸叠肚接受了这份褒奖,看到李恪身上的裲裆,登时就是眼前一亮:“翁把虎皮裲裆给你了?”
“大概……可能……”李恪不确定道,“它和替换的裋褐放在一起,所以我就以为……”
“定是给了你了!”旦高兴得毫无缘由,走过来抄起巴掌拍在李恪肩上,之势大力沉,让李恪一度以为旦想杀了他,把裲裆夺回去。
“怎么,这虎皮裲裆有何特别?”
“翁这一生就打了一次虎,险死还生,先后在雪地里冻晕两次,你说有何特别?”
李恪大惊失色:“这!如此贵重之物,我可不能收!”
“给你了你就穿着!”旦又是一巴掌拍过来,显得开心至极,“你可知,当年翁打了虎来,虎骨虎肉全卖了,只留下虎皮做了这件皮裲裆,予了我穿。后来我身子壮了,数九寒天亦不觉得冷,那时便想把这裲裆予你,可惜媪一直想给丰留着,就是不愿。”
“那此次?”
旦鬼鬼祟祟凑过脑袋,“丰方才不是告奸去了嘛……”
“如何?”
“翁来问我,我只说掳、人、勒、索四字,这虎皮裲裆便与他再无瓜葛。哈哈,此次可是媪动手揍的!”
李恪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心里暗想,我居然前后抢了一个八岁的小子两件皮裲裆?以后会不会遭报应?
“旦,这样做不太好吧?”
“有甚不好?”旦仰天大笑三声,“我翁山中猎户出身,虽说近两年打得少了,但家中毛皮从来不缺,那小子喜欢哪块尽管去挑。唯有这件却是不同,此物乃是翁心头至宝!记得当年他说要给你穿,媪不肯,他还差点将裲裆烧了,如今你穿上,也算是了他的心愿。”
李恪觉得眼圈有些热,心中感动难以言表:“里吏……恩德谨记!”
“你我亲如兄弟,有甚好记的。”旦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对了,你家房子全垮了,此事你打算如何解决?”
“房子啊。”李恪叹了口气,“其实原本得了酬金就打算盖几间瓦房,那房子垮了便垮了吧,只是要叨扰你家一段时间了。”
“叨扰倒是无妨。”旦皱起眉头问,“你想起瓦房,是想只起正屋,还是整院皆起?”
“自然是一步到位好些,家里总动土,住着也不爽利。”
“整院……你可知我家这几间瓦房,费了几多金钱?”
李恪从旦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意味,小声问道:“很多么?”
“听翁提过,大约要十七八金。他也是得了七十金的赏后才舍得在整院起瓦房。若是便宜,为何里中大半人家都只是正屋盖瓦,谁不知瓦房比茅屋好的道理?”
这就有些麻烦了……
李恪陷入沉思。他手上的钱就是全换成金子也不过二十六镒,盖完房一下就得去掉大半。
这在平时倒是没什么,钱这东西花光再挣就是,家里最不济还有豆饭可食,总不至于陷到断炊断粮的境遇。
问题是这场冰雹把他们家下半年的口粮全给砸了,家里又要多一张嘴,钱正该留着买粮用。
这时候耗资靡费去盖什么瓦房,就是他愿意,严氏想来也不会同意。
如之奈何呢……难道说随便雇两个人,把茅屋重新盖起来?
李恪暗暗摇了摇头。住回茅屋夏热冬凉,他哪里肯甘心?
更何况那房子能当着他的面垮一次,就能垮第二次第三次,万一哪次垮得正是时候,有人没逃出来怎么办?风险太大了!
要不然……想个由头再去找里典服聊聊?
可什么样的话题能值上二十金?或者要求放低些,一人一半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