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在否?”
青天白日之下,田典妨深衣高冠,手捧着几卷书简,杵在李恪家门高声唤人。
今天是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十月十三,如果硬要换算成公历的话……大概依旧是公元前220年。
这是李恪按着后世公历二月过春节的标准算的日子,至于对不对头,估计连天爷都不见得知道。
岁首那场酷厉的审判大会过去了整整十二天,苦酒里忙着在阵痛中调整,每个人都在努力适应着新的环境和新的身份。
闾左之地本有十九户人家,在郑家匿农案的发酵下,一夜之间去籍十一。闾右原有三十八户人家,因为加租之事罢去其九,虽说比闾左好了些,却也是屋舍皆空。
走到哪儿都能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院门洞开,了无生气,那景象就如同死人脸上忘了瞑目的眼睛。
不过苦酒里在本次雹灾当中表现本就亮眼,扑朔迷离的加租事件又在不久之前水落石出,消息一经传扬,苦酒里名声大噪,一时间成了句注乡中最适宜安居的所在。
穷苦的闾右在世求存,或许经不起搬家迁籍的折腾,可富足的闾左却有充足的底子寻求更好的生活环境,更何况郑家倒了,苦酒里固有势力一扫而空,岂不美哉?
闾左以极快的速度被填充起来,短短十余日,便有七户人家迁入,欢天喜地地入住空宅,领取受田。
而相比民户,官吏阶层的变化更大。
去岁此时,苦酒里还是旧田典余的天下,旗下田吏奉、邮人午、伍老信三员猛将横行里中,又有无官无职,却能让苦酒不寝的襄翁在旁帮衬。里典服那时名为主吏,其实位高言轻,根本就无从建树。
然而仅止两月,前后不过六十余天,因为李恪的关系,整个里中风云突变。
田典余和田吏奉开刀问斩,邮人午和襄翁先后毙命,伍佬信也被发配远方,生死难料。
一夜之间,里典服异军突起,忽就成了里中唯一的那个声音。
少吏之中,有田典妨新晋上位,为人忠诚任事,有监门厉劳苦功高,又是其往日干城。更有镰刀教习纷纷除吏,先后顶替了伍老、邮人和里吏的位置,都是他取自微末的忠诚乡里。
唯有田吏全,此人姬姓、汜氏,是旧田典余正经八百的族兄弟。李恪不知里典服为何会任由他来里中任职,但其中龌龊,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旦说过里典服的身后是县尉,而汜家的背后又是县佐,两人分管县中文武,只要是没有杀妻夺子之恨,他们就没理由非得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打打停停才是正经状态。
至于说一个族中子弟的性命……旧田典余又不是县尉那边的人弄死的,县佐就是再小心眼,也没有理由去记他的仇。
说起来,李恪才是罪魁祸首……
这让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他并不希望现在就走进这种大人物的视野里,可是却有心无力。
里典服不是自己人,他身后的县尉更和李恪搭不上任何关系,所以李恪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变成两位县官维持和气的牺牲品。
要真是那样,岂不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呸呸呸呸!
李恪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田吏全上任以来一直很太平,表现得如同后世的工作狂人,自来到里中就一头扎进官奴隶的营房,等闲不出来一趟,从未找过李恪的麻烦,便是家宅装修,人员安置等琐事,也都交给婆姨操持。
于是李恪的心也渐渐安了下来。
晋爵上造诸事繁杂,田、宅、臣妾、岁俸都要操办,整日跑腿。严氏担去了和里典服打交道的部分,李恪则主要负责向田典妨交接新的受田和百石岁俸。
正巧田典妨“加官进爵”,这些日子埋首公文,也需要李恪帮他适应文案上的工作。
他今日所来便是为此。
听到田典妨在院外叫门,李恪急急从屋里出来,有礼有节地把这位新扎主吏迎进西厢。
两人寻了席位跪坐,李恪随口唤一声小穗儿奉汤,一脸古怪笑意,盯着田典妨猛瞧。
田典妨被李恪看得不耐,不由检查一遍身上。
竹冠高悬,深衣抚顺,袖子被他卷在手肘,小臂上肌肉虬结,棱角分明的线条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似乎,并无不妥啊?
田典妨不明就里,疑惑发问:“恪,你如此看我作甚?”
“妨叔,深衣哪有捋袖子穿的……”李恪小声兮兮回应。
妨叔这个称呼很怪,只是李恪心中有鬼,田典一称怎么喊也不顺口,就借口从了旦的辈分,套用后世称法来避开难题。
田典妨不疑有他,听了解释甚是开心,连带着对李恪都更觉亲近。正是凭了这层半真不真的叔侄关系,李恪在提点田典妨的穿着打扮时,才不会显得突兀。
只是田典妨依旧臊得不行,赶紧放下袖子,抖一抖抚平褶皱:“这……写了六七简公文,总觉得大袖恼人,时常沾染墨渍,这才有此一遭。”
李恪翻了翻白眼,决定信他的鬼话:“妨叔此来,便是为话中公文吧?”
“也不全是。”田典妨将身前简牍挑挑拣拣,取出几片交给李恪,“昨日百石粟米从乡仓发来了,我看你宅中仓房倾颓,收不下这许多粟米,就自作主张收在我家,待你新房落成,一道运去如何?”
李恪翻出标有岁俸的竹简,看到上面写着【苦酒户人,上造恪岁俸百石,点领无误,凭券为证,始皇帝二十八年】,末尾还有不少熟人的签名,【囿、诚、冬、妨】。
他取来笔,在空处签上自己大名,笑着交还给田典妨:“谢过妨叔。”
“谢甚!”田典妨大咧咧把简从中一分为二,其一收进袖中,另一半递在李恪手里,完成交接的手续,“方才给你的还有两份田契,是上造爵的受田。”
李恪有些发愣:“上造受田拢共不过两顷,家中本就有一顷,只需改了公私便是。妨叔,您为何予我两份?”
“小子可知好歹?”田典妨笑骂一声,说,“严氏的受田毗邻恒山,是里中最贫弱的田地,现如今郑家抄没三十余顷中田,皆成无主之地,你不想换?”
苦酒里就那么四十余亩中田,亩产几乎达到下田的三倍,往日里求之不得,如今送到手上,李恪不要才怪。
他赶紧把田契收进怀里,嬉皮笑脸道:“我转头就让小穗儿将家中原本的田契送来,绝不叫妨叔为难!”
“这才是嘛!”田典妨哈哈大笑,抬手指了指身前几卷籍册,“你既收了我的好处,便替我将此事了结,如何?”
李恪哭笑不得道:“指导您写公文的事我又何时推脱过。”
田典妨闻言苦笑:“这次你指导也无用了,县里要我在十日内上报去岁官奴隶的损耗与官田增减,以备上计之后发配人手。”
“此事正当啊,苦酒里一夕之间多了这许多官田,原本的官奴隶怎的都不够吧?”
“上官之命自然是对的,只是……”田典妨叹了口气,说,“只是上报损耗不仅要文书,还要画像……你听过哪个打虎的汉子擅作画?”
“这……”
田典妨呼啦将面前书简一推,站起身来:“我整理的籍册皆在此处,两日后叫小穗儿连你家中田契一道送来,勿要拖延!”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李恪摇着头苦笑道:“妨叔尽管安心,恪必将影像全数画出,不辱使命!”
正要把田典妨送出门,屋里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传来癃展的声音:“公子,新搬来的乡里过户拜门,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新搬来的乡里?”李恪一脸狐疑,转而歉意地看了看田典妨。
田典妨不以为意道:“家中有客便去迎客,你我之间何须这许多客套!”
“既如此,妨叔慢走。”
目送着田典妨离开,李恪转头看向癃展:“展叔,这些日子迁入的都是闾左,一个个豪奢贵气,怎么会来咱家拜门?”
“熟人嘛,迁来里中过门拜会,也无甚奇怪的。”
“熟人?”
“说来此事也是巧合。闾左新迁入的官大夫童贾姓辛,与墨者辛凌、憨夫皆有亲,今日拜门,凌姑娘与憨夫君也在。”
“憨夫君和未来的皇子妃……他们迁来苦酒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