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的百工职级常见有四,曰徒、曰工、曰匠、曰师。
它们有跨行业的分野标准,拜师从艺可称徒,精于手艺可称工,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的手艺进行艺术性创作,此人便可称为匠。
想要成为师是最难的。身为工人阶级中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匠者必须掌握世所公认的行业秘法,亦或是创造性地引领整个行业的生产变革,而且要名扬天下,如此才可被尊称为师。
不讳言地说,百工之师可比百家诸子,且大多是身而兼之,既是师,又是子。这些人放眼天下都是难得的人才,有周一朝,走到何处都是诸侯的座上宾客。
在秦朝,这样的状况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
名师难寻,人们印象里技艺精湛的工人大多是匠,百工精匠们凭着自己的手艺享誉乡里,负担起民生高度,代表了社会物华。
由养三人便是货真价实的木匠,泰身上还兼着漆匠,他们本该是十足的社会精英,人前昂首,人后挺胸,就如癃展,虽是隶臣之身,可就算站在里典服面前,也不会显出丝毫弱势。
然而在今夜,在辛府西院,后宅西屋,李恪的暂居之所里,三位大匠却像诸事不通的学徒一般,埋首伏案,唯唯诺诺,任凭李恪教训喝骂,始终不敢反驳一声。
李恪的心里很郁闷,为了拽起那个铜釜,他伤了双肩,以至于双臂无力,手指抖动,伤成怎样现在还不好说,关键是他暂时无法画图写字。
可是龙门吊的结构图今夜必须要出,尤其是铜线的编织方案和轮组的细节结构图,因为牵扯到外包加工,片刻都迁延不得。
不得已,李恪只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由养三人身上。
大匠三员,顺从敬服,他们有良好的艺术底子,描线画图不在话下。设计水池结构的时候还帮着画过几张概念图,虽说不能叫李恪完全满意,但至少算是看得过眼。
结构图对他们而言并不难画。
图中事物要有空间感,要有精细度。因为需要拿来指导加工,比例尺寸务必考究严谨,等比放大应该与最终的实物一般无二,如此才算是一副佳作。
只是要他们稍稍克制一下艺术加工的冲动而已,李恪本以为此事易也……
但是!他忽略了习惯的强大。
一不小心,由养的龙门吊直插云霄,立柱之间还有彩云缭绕……
一不小心,儒的绳编翻起花式,譬如大树枝桠横生……
又是一不小心,泰的轮组骤然拉长,轮和轮之间以一种玄妙的间隙不均匀分布在中轴上,其间鸟雀罗列,齐声欢唱,只等着滑轮打滑,俱成肉泥,它们也好排着队,飞往光辉灿烂的下辈子……
李恪觉得自己快被古人的想象力给折磨疯了,由养甚至在某一个版本的龙门吊结构图上画了一只忙着孵蛋的玄鸟!
这简直了!
教,教不会,训,训不听,墨者们的浪漫如山呼海啸,嘴上要自己严谨刻板,图上却总能看见稀奇古怪的创意,李恪彻底失了心智,双臂低垂,目光呆滞,嘴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句:“画得真不错,烧了吧……”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人定。
泰战战兢兢地递上他的第六版轮组图板,李恪拿下巴努努身前,示意他把图板放平。
矩形的框架,粗大的中轴,其上是六枚双面锥形的简洁滑轮,绳槽深邃,轮与轮之间创造性地加入环形垫圈作为隔断,既有美感,又不失实用。
李恪今晚上头一次感到眼前一亮!
这是一幅真正的佳作!
长、宽、高,轮距、轮辐、卡口设计与悬挂预留,图上的每个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个中比例也设计得恰到好处。
泰将滑轮的套轴式设计活用在整个轮组的方方面面,全结构共由数十个结构简单的独立零件和多种插栓榫卯构结成型,大大减少了铸工打造零件的工艺难度,更便于抢工加急。
总算是教出来了……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哆嗦着嘴唇,言辞不吝溢美:“画的真不错,烧了吧。”
泰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捡起图板,苦笑应答:“唯。”
李恪看他捧着图板,垂头丧气走向炕尾,一抬手就打算把如此好图丢进炕洞,真吓得肝胆俱裂:“手下留图!泰君,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遵先生令,烧图,重制……”
……
鸡鸣终末,平旦初始,磕磕绊绊的水池组终于结束了龙门吊的设计工作,轮组的整体与零件构图在几上摞成一叠,铜线的长度和木料的需求也被统计出来,书录简上。
李恪目送着三位精疲力尽的墨者拱手告退,出屋,闭门,随即吹熄镫火,倒头就睡。
他很累,然而双肩的痛楚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哪怕疲乏,却不能睡得香甜,半梦半醒便如身在梦魇。
可他偏又睁不开眼……浑身上下皆不受控,破碎梦境一刻不歇。待到他从这场睡眠当中解脱出来,屋外早已是日上三竿。
十月二十一,朗日,出晴。
李恪没有急着起身,先是轻轻扭动胳膊,确认伤患。
体感介乎于撕裂和顿挫之间,区域疼痛,链状分布,没有明显的着重点,而且手臂基本行动无恙,只是依旧无力。
如此看来,受伤的不是软组织就是肌肉,骨头万幸没事。只是这么严重的拉挫伤,想要恢复基本的手臂功能,估计少不得三五七天。
还好把由养三人教出来了,后面就算再有设计画图的需要,他也能有人代劳,不至于影响工期。
李恪暗自庆幸,慢悠悠挪身下炕,突然听到了屋外喧哗之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透过大开的窗洞飘进来,其中有号子声,有喝骂声,能分辨的不能分辨的,相互交缠混合成嗡嗡的杂音,就像是好几十人正忙于集体劳作。
莫非……工程已经开始了?
他皱着眉拖开房门,打眼一瞧,果然看到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院里大约有三十多人一同劳作。
由远及近,院落墙角升起四堆篝火,火上瓦釜升腾青烟,各配有一人生火,一人搅勺。
李恪见到泰站在瓦釜旁指导工作,心知这是负责熬制鱼胶的人力。
池边是由养统管的十几壮汉,他们手握利锄,掘土开地。由养正持着皮鞭,围着池畔四下游走,只要发现偷奸耍滑之徒,轻则喝骂,重则鞭打。
而在池水北面,正堂之前,则是十余个忙着装卸木料,凿刻榫卯的人,儒定神盘腿坐在人群正中,手握着长木凿刀,不紧不慢地做着示范解说。
好大的排场啊……
李恪四下环顾,在西厢廊下看到旦的身影,便走过去轻声问话:“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日食时,我看到十四五辆满载大车,五十来个精壮奴隶排队进府,只在大院站了不到一刻就被分过来大半。院中三位墨者从那时起就开始操持活计,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
“真辛劳啊……”李恪随口赞叹一句,扭头对着旦挤眉弄眼,“旦君昨日宿在西厢,却不知伤势如何?”
“胸口叫你撞成瘀伤,看似吓人,实则无碍。”旦撇了撇嘴不屑道,“若不是你不愿叫你媪知晓伤情,我昨日便回去了,何需要寄人篱下?”
李恪翻了翻白眼:“你怎知我不愿让媪知道伤情?”
“你至今还抬不起臂,留在此处也无事可做,若真不惧你媪知道,为何不归?”旦嗤笑一声,摇摇头,轻声低叹,“莫怪我多嘴,昨日又非生死存亡,何必逞强?”
“你道是我想逞强?未见到三位墨者如今称我为先生了吗?”李恪看着院中景象,低声说道,“我以一己之力合作墨家,若是不能叫他们诚心敬服,为我驱使。待到日后水车建成,谁还能记得我的功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