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
清脆悠扬的马铃声回荡在山道上,其途陡峻,其铃悠扬。
与之应和的是旦破锣似的驭令,一声急一声缓,不时能听到态度恭顺的助引私语,那是擅长驭车的劳戾在一旁指导旦的动作。
驭车之事在于鞭,所谓臂要高,甩之疾,鞭似活物,以声御畜。正是君子之御万物,以势而不以力,以敬而不以惧,此乃仁也。凡驭下之道,不外如是也。
所以御才能成为六艺之一。
把驾车当做必修课既不是君子们懒得走道,也不是君子们都养得起马车,而是这件事可以引申到驭下之道,有借而言志的妙用,听起来饱含格调。
由此可见,世有君子者,不重俗物,只重格调。
李恪不是君子,因为他很看重俗物。
钱财是好东西,吃食是好东西,虽说得车的过程有些别扭,但并不妨碍这驾车在李恪眼里,依旧是好东西。
拉车的老马经验十足,即便和旦这种手法生疏的驭手搭档,也能把车驾得平稳,一路上不紧不慢,还晓得主动避开道上的坑洼与突石。
车厢的外表虽然破旧了些,但胜在内里温馨。木料上缠着绵密的草绳细麻,见不到一丝裸露。厢体也被前主人加宽加阔,左右内置特制的窄塌,上面摆着蒲团似的软席数张。五人居于车内,三大两一卧四坐,不仅不显拥挤,空间上居然还有足够的富余。
不过这种富余也仅是对李恪而言,他披着厚实的熊皮鹤氅,支臂斜躺,安安稳稳地靠在车厢末端,耳朵听着旦的填鸭嗓子,骤自闭目假寐。
他的身前是个铜质的小炭炉,冬日中散着如春热力,再往前稚姜卧榻于左,癃展与二小端坐于右。
小穗儿就在李恪身边,看到他眼皮子一动,轻声询问:“公子可是睡了?”
李恪微微撑开眼皮:“再唤我公子,你就去车辕和旦一道吹风。”
小穗儿嬉皮笑脸,不以为意:“车辕颇窄,旦兄与二位隶臣皆体健之人,可是无处再塞下我了。”
“那便去车顶!车顶宽阔,将你捆在上头,既可登高远眺,也不惧跌落山崖。”
李恪恶形恶状的声音把小巿黎吓了一跳,小丫头紧张兮兮扯着小穗儿的袖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生怕这个刚认识的好心哥哥还要不知死活地忤逆主人,以至于真被绑到车厢顶上吹凉风。
外头可冷啦!
她的小心思可灵动了,那唤作旦的大兄不就是因为对主人不够恭顺,结果便被赶出去驾车了么?
小丫头的样子瞒不过任何人,看着她拧巴的小脸,癃展不由失笑,小穗儿乐不可支。
李恪气得七窍生烟,却不能把脾气真在小不点身上,只能坐直身子,恶狠狠迁怒到小穗儿身上:“也不知小巿黎凭甚护着你这奸猾的小子!”
小穗儿更得意了,他拍了拍小巿黎的手,肃容说话:“公子,我有一虑不知当不当讲。”
“讲,若是不让你讲,小巿黎哭了怎么办?”
“那我便讲了。”小穗儿清清嗓子,正襟一拜,“公子,亭长成与我等素未谋面,仅凭军侯欣一封信笺便如此偏帮咱们,末了还赠衣送车,看似亲近。然,正所谓过犹不及,此人不可不防!”
“我知道这事儿麻烦。”李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懒懒说道,“此事就此揭过去吧。我虽与其说明实情,但他却不知想在哪里,拦之不住,就由他吧。”
癃展眼中精光一展,沉声问道:“莫非他从稚姜身上,探出公子身世了?”
“姜姨身上能探出什么。”李恪苦笑,“我怀疑,他是将我认作什么豪门贵子了。”
“如此说来倒也无错”
“哪是什么无错,根本就是大错特错。李家曾是豪门不假,如今偏居苦酒里,能助他什么?”
“他或是想结个善缘?”癃展低声猜测。
“谁知道呢?此事就此打住,不想它了!”
夜色渐起,日头西沉。
就在天色将暗未暗的当口,稚姜醒了,一行人也终于望见了属于后腰里的袅袅炊烟。
“恪,后腰里到了!”旦在车外高喊一声,马车顿时加,疾驰着,辕指闾门。
下市早了,舂日近终,句注军市落旗闭市,在喧嚣了一日之后,迎来了片刻的平静。
军市其实是有房舍的,而且形似闾里,有拦阻野兽的垣墙,有各家独户的院落,有鸡,有狗,也有炊烟袅袅。
此处是句注军市的一部分,与军市一道,勉强可以称为前市后朝,与秦时常见的前朝后市相比,乃是大不同的格局。
军市的工作人员平日就住在这里,常设在此地的奴肆主家也多会买下或租下一间房舍,用之以落脚安顿,宴请宾朋。
甲什,2伍,汜家。
汜凡是楼烦县仓佐吏,位列在仓吏之下,循例被外派到军市,专用以监管官肆营运。
职责所在,每日下市的时候,他都会将文书手中的凭券收起,一一比对,造册登记。
今日官肆售奴九十有四,其中最贵也最好卖的甲等七十二,乙等二十一,稚奴一名,总收半两八十六万余,合金千五百镒,较昨日高出半成。
但这些钱里,应当列入官肆收支的只有大约三分之二,有甲等十七人,乙等十二人需要另行造册,因为他们只是寄售在官肆的商品,官府每奴收取百钱,剩下的扣除商税,均要返还给寄售之家。
所以汜凡面前摆有三案,一案置算筹,一案摆刀笔,还有一案则并排放着奴隶籍册、文书摘记,还有那些上缴的凭券。
此时他正怔怔地看着面前分作两组的四半凭券,面色阴沉入水。
“来人!”
候在屋外的隶臣赶紧跑进来,躬身垂,听凭吩咐。
“将今日当值的官肆文书寻来,去!”
“唯!”
几位文书急急而来,而汜仇也终于从几人的交代当中,知晓了李恪与汜成的冲突,以及购买奴隶的前因后果。
“如此说来,成与此人起过冲突?”
第一个文书当即跪倒,声音惊惶:“不敢有瞒主人,此人与少主确有冲突,少主受了惊吓,至今惶惶!”
“可知其人来历?”
“我等只知他乃阳夏司马氏故交之后,或是内史贵戚”
“若是贵戚,岂会裋褐渍巾而来!”汜仇冷哼一声,从案上捡起凭券,手指为李恪办理手续的第二位文书,“券上签押你可记得?”
“当时亭长成催得甚紧,仆不曾细看。”
“苦酉各,此处所指的,会是苦酒里吗?”他摩挲着李恪的笔迹,突然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手书两封,你二人星夜进山,将此事报于县佐并句注将军知晓。此外,除却此二人与我,若是再有第四人知晓此事,你们提头来见!”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