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不同了,人心思变。
这就是癃展对李恪作出的心理剖析。
虽说不太认同,但李恪也找不出有足够分量的字眼来反驳。
更何况自从那夜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机会深谈,自然也就无法进一步掰扯这个玄奥的本源问题。
大家都很忙。
按照原定的计划,李恪本打算在后腰里逗留一夜,次日便出闾入关,回归苦酒,一边过着有奴有粮的**日子,一边等着辛凌和憨夫把散落各地的百工精匠召集起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稚姜明明醒了,身上的伤也不见大碍,居然还是满心虔诚地在众人的支持下吞了那一大把稂莠,吃完草之后,又像啃甘蔗似地,把那截尺长的桂枝给生嚼了
再然后脸色青,上吐下泻,李恪的姜姨一病不起,若不是癃展所学驳杂,多少还知道几个止泻的偏方,众人险些得在后腰里操办一场葬礼。
这就是遵医嘱的下场!
队伍不得已在后腰里滞留下来,一行人各有所忙。
旦整日缠着劳戾学习驾车的本领小穗儿在李恪的安排下给小巿黎开蒙莽善辨野草,被癃展差使得满山寻找草药,脚不沾地癃展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候在稚姜身边
不过李恪至少把癃展和稚姜的宿世姻缘搞明白了。
多年前的那场逃杀,稚姜换上严氏的衣服,抱着自己的孩儿引开追兵,在慌不择路之际滑落山崖,再醒来时,孩子便不见了。她失魂落魄地漫山寻找,侥幸逃过追兵,却被捕奴队捕获,至终也没有寻见孩子的踪迹。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舂米的官奴,辗转往来代郡各县,直至得罪了班氏显贵,这才被卖到句注官市,机缘巧合,与癃展重逢当场。
缘分之奇莫过于此。
只是李恪不知道,三口离散,二口重逢,对于癃展和稚姜而言,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百无聊赖地浪荡在空旷的里巷上,数着后腰里仅有的几个人头,心里盘算着,那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到来的归期。
因为癃展的遭遇,他现在格外想念家人的温暖。
仲秋,十一月十六,天阴无雨,寒风如刀。
在后腰里盘桓了八日之后,旦学会驾车了,小巿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癃展的心情变好了,稚姜的身体也好了,这支多灾多难的队伍,终于在月半之期,重新具备了出的条件。
奉金清帐,拱手作别。随着旦一声高亢的吆喝,马车缓缓起步,顺着山道,向着楼烦道的关城行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雄伟的关城再入眼帘,李恪从窗洞探出头张望,一眼就看到司马欣高大健硕的身体。
“司马军侯!”趁着旦停车缴税的当口,李恪向着司马欣遥遥作揖。
司马欣喜出望外,当即跨步迈下关楼,和缓缓入门的李恪一行汇合一处。
“多日不见,恪君风采如故!”司马欣笑着,大咧咧拱手一礼。
李恪苦笑着还礼,说:“这一路颇多周折,哪有什么风采可言”
“周折?”司马欣古怪地扫了眼马车,又看了看李恪身上油亮亮的鹤氅,由衷说道,“恪君去时板车裋褐,归来拥裘驾车,我却看不出甚子周折。”
“此二物”李恪摇了摇头,低声把始成的怪异举动说了一通,突然间福至心灵,“司马军侯,您与亭长既是至交,不若我便将此二物交托于您,请您代为奉还如何?”
“你是说,要我将车驾鹤氅交还成君?”
“正是!”
“不必喽。”司马欣重重叹了口气,指了道旁的一处食肆,让李恪等人停车歇脚。
李恪对司马欣的口气感到好奇,当即从善如流。
马车在食肆停下,众人寻处分散落座。小厮一见军侯亲至,当即唤出全家,忙前忙后地呼喝张罗,不一会儿就端上来热气蒸腾的肉糜菜羹,还有咸鲜的大碟蘸酱。
等众人都吃开了,李恪这才轻声询问:“听军侯口气,亭长莫非出事了?”
“此事说来颇多异样。”司马欣小心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关注这边,这才探头过来,隔着案小声和李恪说话,“就在前日,成君被啐,降三级谪贬为百将,如今已去往元冈道赴任了!”
“这”
这消息把李恪惊得目瞪口呆。他不过在后腰里滞留了区区八天,始成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而且生地毫无征兆。
他急急问到:“亭长不,军侯不是,百将到底出了什么错处,竟至于被连降三级?还有,元冈道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吗,怎么突然就成了他去?”
司马欣哭笑不得道:“成君降职,恪君怎么比他还委屈似得。”
“实在是震惊莫名!”
“不想恪君还是个古道之人。”司马欣无奈地摇了摇头,边摇,边在案上排开空碗,又将最右那只推到李恪面前,“我依恪君之策,欲去往元冈道,此事已成了九分,只等任命,便可成行。虽说元冈道卒仅二百,但论起建制,同样是一曲之所,我去往那处,职级亦与楼烦道同等,乃为军侯。”
他说着,又推出第二只碗:“成君本就是军侯之身,身处军市无兵可统,又整日与商贾交道,无异于明珠暗投,此次能出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推出第三只碗:“至于他为何去了元冈道我在塞上略有些人脉,前日得知此事,便知他为人所恶,若是任由幕后之人操弄,他怕是要趋向虎穴。我托人打点上下,将他调往元冈道,一可庇佑他一二,二也可方便我日后行事,此一石二鸟也。”
李恪看他正要推出第四只碗,赶忙伸手拦住:“军侯,您说百将为人所恶,可有证据?”
“还需何等证据?你可知,他因何事被谪贬?”
“何事?”
“奴不逊,致逃匿。”
“只因为奴隶不恭顺就贬了亭长三级?”李恪如听天方夜谭,不由惊呼道,“幸得百将有军侯之职,若是换了那些少吏,岂不是得配骊山?”
司马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摇着头,敲着碗,意有所指:“前几日十八座关城突就封关两日,皆替换塞上驻军把守,进出查验颇为严苛,可也未听闻查出些甚,此事便不了了之。那之后仅一日,成君便被斥责,谪贬,连声冤也叫不出来。恪君聪慧,可知此事为何?”
“您是说有人盯上亭长之位,欲将百将驱走?”李恪试探着猜测。
“此人能说动将军,定是将军信重之人,位高而权重,我若不救成君,他还能有活路吗?”
李恪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官场凶险,他上一世也偶有听闻。一个人被针对不见得就是得罪了谁,说不定只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便成了被除之而后快的理由
始成也太冤枉了。
李恪遗憾说道:“如此说来,马车、鹤氅更该还他,我还欲备上百金,请军侯代为转交。”
“恪君可是想为成君上下疏通?”
“我可不晓得这些钱如何使。”李恪赶紧摆手,“大秦通钱乃是大罪,想来百将也不致如此。”
“通钱大罪,教唆者同罪。”司马欣看着李恪,轻声直笑,“恪君只是想周济一二,此事我知。”
“那我这便准备金钱”
“恪君且慢!成君赠车于你,可有凭据?”
“这如何会有”李恪苦笑,笑着笑着,突然间面色大变,“如此说来,我甚事也做不得?”
“有这份心便足够了。”司马欣站起来,感怀地拍了拍李恪的肩,“山高路远,总有再会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