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端月初二,李家竹亭。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个”
朗朗的书声自西厢传出,那是小穗儿和小巿黎在读礼记,月令孟春,恰和天时。
李恪正襟跪坐在竹亭正中,以手端勺,提臀跽坐。
隔着案,他的对面坐着田啬夫囿。贴着案,两人身边则摆着只精巧的红泥小炉。
炉中碳火烧得正旺,青黄色火苗争相而起,舔舐在一只阔口的瓦盆底部。那盆中原本盛着半盆清水,眼下白雾缭绕,早已是彻底沸了。
李恪舀起一勺沸水,均匀地浇在两只浅口的小碗上,只是轻轻一涮,便取了竹夹,夹住碗壁将水倒尽。
田啬夫囿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恪施为。
李恪轻声说:“饮茗之道,起于巴蜀。司马错为国拓边,始得茶树,其后这天下才有了饮茗雅事。攀谈之时配上香茗一盏,提神,清火,益气,养生。”
田啬夫囿摇头笑道:“我听闻,雅士喜好饮茗,常取蜀茶半斤置于釜中,烧煮之后,浅酌豪饮,与饮酒无异,雅则雅矣,却与清火益气沾不上边吧?”
“那是他们暴殄天物。茶之一物始于巴蜀,茶之一道却出自中原。若学着夷人豪饮,岂可称道?”
李恪忙活完洗茶,便将碗放回原位。他取来一方巴掌大小的竹篓,打开篓,用木夹夹出几朵黄白相间的鲜嫩小花,铺满碗底。
“啬夫乃是有福之人。前几日我出里闲游,见得道边忍冬花开,便采了些许试做花茶,其味甚佳,从那以后,我叫隶臣日日去采,今日这些乃是食时采就,新鲜得紧。”
“忍冬?此花随处可见,亦可用来泡茶?”
李恪笑而不答,端起勺,勺起水,一冲而下。
沸水顺着碗壁倾泻,顷刻间便涮透了碗底的黄白小花,它们飘在碗里浮浮沉沉,随着蒸腾的热气,散出沁人心脾的馨香。
田啬夫囿颇为陶醉地嗅了一口:“花型如掌,色似金银,不想这随处可见的忍冬竟是妙物,经由一番冲泡,便能泛出绕梁的香韵。”
“天生地养之物本就各有奇妙,譬如这忍冬,甘寒清热,不伤脾胃,佐以沸水,则阴阳两调,色香味美。啬夫,请。”
“恪君也请。”
茶汤清甜,齿颊留香,虽不似后世的炒茶那样回味深重,却另有一番浅酌清谈的风雅。
田啬夫囿感慨着放下茶碗,由衷说道:“总觉得恪君不似凡俗人家。一碗茶汤,一片竹林,却真如恪君所言,能叫人品出道的意味。”
“借以天地,拾以牙慧,便是有道也是小道,当不得啬夫如此夸赞。”李恪谦虚地给田啬夫囿添水,轻声说道,“啬夫,如你方才所言,县府已正式颁令,准许句注试制獏行了?”
“资材皆由乡仓自备,不动县仓一分一毫。更别说我已签下令书,成则诸君献宝于上,败则我一人束手成囚,他们岂有不肯之理?”
李恪疑惑道:“如此一来,似乎与啬夫先前之策不同?诸位县官不沾因果,如何会在句注之后,于全县广推獏行?”
“恪君多虑了。”田啬夫囿又啜了一口花茶,笑盈盈道,“此事若败,一切自不必说,我既主持此事,一人担之分所应当。关键在于事成之后,有谕令明文在此,我必会让天下知晓诸君之贤。届时全县上下殷殷期盼,他们又岂能厚此薄彼?”
李恪看着田啬夫囿那张刻痕深重的老脸,不由地叹了口气。
为了水车能够广推,这位大农学家算是把一切都赌进去了。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水车成事,百姓安享。
“啬夫,恪必当竭尽全力,以全您为民之情。”
田啬夫囿苦笑一声,说:“恪君,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獏行之事,我能做的便是这些,机关一道还要仰赖你与墨家。如今,可否与我说说你的打算?”
“唯!”李恪拱手,拾起枚箸,在案台空处蘸水而画,“我将制作獏行分作四步,测绘,沙盘,截流,搭建。”
他在案上画了一条曲折的线,以此来代表治水,又取了几只空碗,一东一西,代指苦酒里和田亩。
“治水自西而东,水道曲折,水势多变,獏行制成后重达数十万斤,若是水势不够平直,其运转必受影响。”
“有理。”
“故我等要之事,在于选址定案!”
田啬夫囿沉思片刻,试探说道:“你所谓测绘,沙盘,便是为了选址之事?”
“啬夫高见!”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测绘已开始半月有余,以我之思,当将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治水并两岸原野尽收于沙盘,模拟治水流向,待选出最优之处,截湍流,架机关!”
田啬夫囿呆住了,嘴唇啜喏,声音颤抖:“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治水并两岸原野?此事能成?”
“如今漫野皆是测绘的队伍,啬夫若有疑虑,为何不与我一道去看看呢?”
茶会告停,二人出里,车马、随从一概不需。
原野上如今到处都是测绘的队伍,善武艺者掌弓佩剑,不擅拳脚的也大多配了武师猎人,专门用来保证精匠们的安全。
他们大肆压缩着野兽的活动空间,自苦酒里建成至今,这半个多月,或许是里外原野最安全的时段。
只是李恪能估算到野兽的行踪,却估算不到有心人的关注。
里典服的私宅,正堂大内。
自李恪二人出里,监门厉便从哨所疾出,几个转向,已经进到了里典服的府内。
这是里典服的要求,时刻汇报田啬夫囿的行踪。
监门厉在堂下大咧咧地做着汇报,说李恪带着田啬夫出去了,目的地大概是原野里那些个测绘队伍,至于测绘是干什么用的,李恪倒是和他说起过,只是他听不太懂。
三言两语,监门厉汇报完毕,当即就拱手下堂,心安理得地准备下班,只留下里典服一人骤自苦思。
“田啬夫囿此人上次来里也未与我等少吏照面。这次在辛府盘桓整整五日,却仍未知会我等,在全君看来,其中可有蹊跷?”
田吏全摇着头从屏墙背后走出来,言语当中全是猜测:“啬夫乃是我之上吏,两次来里,也未招我见上一面。以我思之,或真如恪君所说,辛府欲搭建那名为獏行的机关,啬夫为其奔走,恪君为其设计”
“你信那小子所说?”
“獏行高十丈,重数十万斤,又搭建于治水我倒是不愿信,但细细想来,恪君又全无诓骗我等的理由。辛府请了精匠百人,几乎将雁门一郡搜刮一空,此事人尽皆知,若不是为了某件大事,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如你所言,莫非我一直误会恪君了?”里典服的眉头皱得越紧,“此事暂且放下不论。全君,你今日寻我是为何事?”
“秉里典,前几日有位族兄来到我处,说族中正在寻找几名隶人,或与苦酒里有关。”
“隶人?莫非”
“或是为了官奴之事吧我那位族兄不愿细说。”田吏全苦笑道:“他说此事有高人应付,我等只需知道,近日或有大事生,若事于苦酒,我等当小心应对,切不可妄作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