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大秦还是后世,都是最适合袒露心声的对象,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远比家大人要合适得多。
旦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场大挫折,志气颓丧,借酒浇愁,李恪本可以像后世的好友那般陪他醉饮,指天骂地。
反正左右就是在楼烦城住一晚上的事,影响不了大的日程,也能让旦稍解忧虑。
然而李恪却没有选择如此去做。
秦人的十七岁还是十七岁,哪怕他们在社会上被当作成人来看,可是向来家庭美满,生活顺遂的旦,从某些方面来说,或许还不如穗儿来得成熟。
他的更期还有近两旬,田典妨也不可能放松对他的管束,李恪能解他一时之忧,却解不了整月的惑。
待到苦意再起时,旦的愁肠只怕比现在更甚。
所以李恪才选了最粗鲁的解决办法,以毒攻毒。
在他看来,旦和武姬早就相互看对眼了,只是武姬敏感些,对自己的感情了然于心,旦迟钝些,至今还没看清自己的心向。
若非如此,西市酒肆十余家,他何必夜夜只来武姬一家,甚至还腆着脸要李恪出谋划策,帮一个商贾思度什么生财之道?
李恪在心中暗暗得意。
自古美人乡都是英雄冢,旦只要动了心思,他就会下意识地关心起身边的女孩儿,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等锁定目标,又要费脑筋去说服田典妨,再然后就是明媒正娶,六礼三娉
等这些杂事都折腾完了,武姬的肚子里早该结出果子,田典妨和田氏也再无理由限制旦去疆场上搏杀前程,实现梦想。
保人媒妁,传人香火,成人之梦,行善积德。
李恪突然有种想唱情歌的冲动。他在心里憋了许久,最终在西市门外,吟出一句山了寨的歪诗浪词:“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那人却在佳人酒坊住。”
“先生看似喜甚,莫非实在酒肆遇见了佳人?”史禄在道旁袖着手轻笑。
他和勤都知道李恪要来西市会友,等在市门也数平常,李恪一点不惊,坦荡摇头:“确是遇见了佳人,却不是我的佳人。禄君,今未及尽兴,我等不若再入西市,寻一酒肆浮一大白如何?”
史禄苦笑着连连摆手:“先生,您倒是心怀坦荡,我却被您与上尉那场奏对吓得神色不属,便是美酒佳肴在前,也无心饮食了。”
“这样啊”李恪遗憾地摊开手,“既不饮食,我等也无需在城中逗留,即刻归里,如何?”
“固所愿尔!”史禄深深一揖,起身为李恪掀开挂帘,“先生,我正有些机关之事向您请教。湘离二水落差十数丈,我便是能攀山凿通沟渠,又该如何让湘水倒流,汇入离水?”
“水往低处流是客观规律,哪能轻易说改就改?”李恪攀辕上车,边爬边说,“不过建渠是为通粮,通粮便要行舟,水流虽不可改,舟楫却可逆水翻山。我跟你说一下阶梯式的蓄水结构,想要达到这个效果,我们需要建造一系列的蓄水池和船闸”
夜色渐沉,老马西向,车厢里摇摇晃晃,飘荡出一串串天书般的力学与结构术语,乘着风,渐行,渐远
一晃月余过去。
仲春二月,启蛰,物候桃始华,黄栗留黄莺。
天日渐暖,草木繁盛,繁忙的春耕已经结束,农人们也有了片刻的闲暇。这个时节的主要工作是捉虫除草,免去草盗虫食伤及幼苗,虽说也是紧要的活计,但工作量却不大,至少不需要像春耕秋收似的全家动员,只需要一个娴熟的劳力,就足够照顾好数顷良田。
沙盘的制作也很顺遂,史禄、由养和固各司其职,一人主管地势,一人监督框架,还有一人查验细节,须弥居中一日一变,原野风貌渐渐显形。测水队的工作同样接近尾声,各方数据集中汇拢,又有二十个精匠从测绘组抽调到沙盘组,以套模的方式将模拟出的水底面貌布置进早先预留的深沟当中。
此外还有苦酒里的乡里自卫队一心立功的他们说不上全无收获,旬日之间便抓了三四十个游荡在原野的灾民和浪人,却不曾寻到那种手持凶器,落草为寇的蟊贼。
乡里们都说,苦酒里人强马壮,不容轻侮,所以山贼草莽们得了消息,纷纷远避他处,祸害别家去了。
李恪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贼寇为什么不来不重要,关键是里中安全,只是可怜了莽和劳戾,二人至今生死不知,李恪无处去寻他们,就连他们的家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二日,日失。
今早的一场急雨乍起乍收,只来得及润湿土地,太阳就出来了。漫天漫地都是甜涩涩的草木香气,放眼望去,全是早春特有的黄绿嫩芽。
山花烂漫,桃李芬芳。
李恪一袭深衣,外罩氅袍,一本正经端坐在监门厉的哨所里,正捧着一杯忍冬,独自研究着国尉屠睢托人送来的新玩具,弈棋。
弈棋就是围棋,由帝尧所创,因其策略性和对抗性,历来深得贵族与士子的喜爱,是大秦上流社会除酒宴以外,最常见也最普及的交流方式。
李恪完全不通这个,上一世他对围棋的唯一认知,就是某个人间太寂寞在科博会上输给了一段程序,并由此掀起了一场人工智能即将统治地球的社会性恐慌。
不过严氏一门心思要恪混迹上流社会,肯定不会疏漏了这项技能,所以恪对弈棋一道倒是颇为精通。
李恪凭着回忆自己和自己对弈,一连两天,总算渐渐掘出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
烧脑啊
执黑要争胜,执白也要争胜,他要换位思考,更要寸土必争。
就如同眼前这局,他从早上下到现在,暖茶添了四五杯,棋盘上的双色玉石却只有区区六十三枚,它们纠缠在左上角的方寸之地,不知不觉,就下成了生死之劫。
这一手他执白,棋面却是黑子占优,龙困于野,四面合围,活路到底在哪儿呢?
监门厉看上去有些郁闷。
他本在屋里好好饮着酒,和李恪各据东西,结果李恪端出棋盘,他缩两步,排出棋子,他又缩两步,待到三子落定,香花成茗,他已经不自觉地退到门口,和穗儿并肩坐在了一起。
这让他觉得很是丢人。
“子,屋中那方紫檀可是甚子法器?为何我一见便想退避三舍!”
穗儿苦笑着看了监门厉一眼,说:“那方紫檀名为奕台,乃是弈棋之用,如何能是法器?”
“弈棋?”监门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老实说道,“从未听过。”
“监门诶,自从巿黎习了苍颉篇,这全里上下便只剩您一人真正一字不识,听我一句劝,与巿黎一道开蒙,多少学些词字可好?”
“本监门通背秦律二十七篇,便是一字不识又有何妨?休与我说那些不相干的!”
看着真文盲脸上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穗儿忍不住嘟囔:“还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你说甚?”
“我说监门之雅,确与凡俗截然不同”穗儿屈辱地编着瞎话,突然间眼前一亮,“公子,旦兄回来了!”
“旦回来了?”
李恪福至心灵,一子落定,只见白子长气,贴靠敌阵,竟然以弃子之势杀入到万马千军当中。
黑子如鲠在喉,此子不提则优势顿消,此子若提则白龙得活,三手之后先手相易,局势倒逆。
李恪大笑着把棋盘一推,朗声说道:“勤,将弈棋收了。穗儿,我们去迎旦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