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没精打采地走出慎行的房间,去看了一眼辛凌,又去守了一会儿风舞,待回到自己的屋子,却发现扶苏和黄冲都在屋子外等他。
这热闹的
李恪没好气地看着浑身缠满麻布的黄冲,没好气说道:“前头才与老师说你重患,不想这会儿就能串门了,人说祸害遗千年,诚不我欺。”
黄冲傲然一笑:“尚有罪人在囚,我又岂能安躺于榻上?”
“果然,只要是法吏,不管是忠于法家,还是忠于秦法,都叫人厌恶得很。”李恪推开门,没好气说道,“去我榻上躺着!虽不知你站了多久,可麻布都渗出血了,究竟是何等要事,你就不能让旁人通传?”
黄冲毫不客气地拄着拐走进屋里,把拐一丢,艰难上榻,在木条上留下好几条醒目的暗褐色血迹:“我来向你通报案审结果。”
“就这?”
“墨家身负冤屈,由能助寿春破获要案,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向当初奋战之同袍说明结果。”
李恪听他的口气很不好,不由挠了挠头:“不会是又有人要你们为难我吧?”
黄冲摇了摇头:“我师从中陵君,乃是正统商君法学,与咸阳那些新法家扯不上关系。”
“不还是法家。”李恪撇了撇嘴,招呼扶苏一道坐下,忙忙碌碌开始架炉烧水,“此案又出甚妖了?说来听听?”
“此案英布贼杀九人,反杀一人,拒捕,杀吏三人,应罪,当辟。朱家知其行事而匿,从罪,拒捕,杀吏三人,亦辟。袭杀官吏者捕六人,群斗,贼杀,皆斩。另,祖道寨上下共臣妾四十二人,不知因由,充公,发卖将阳一十七人,未助谋逆,赀甲还有一人验传俱全,年未傅籍,不罪,发还乡里。”
李恪皱着眉听了半晌,问:“这判罚不是正当么?”
黄冲摇了摇头:“判罚虽正,然陛下年前谕令,天下投建,劳力不敷,除罪大恶极,谋逆叛国者,余皆轻罪,发配骊山故郡守思虑良久,判英布、朱家黥,发骊山,袭杀六人发骊山。这便是最终了。”
李恪瞠目结舌:“先后杀了十三人,重伤四人,这还算不得罪大恶极?黥?发骊山?”
黄冲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子,蒙冲还不曾脱离危险呢,你就这么任着他们徇私枉法?”
扶苏舀着茶勺苦笑道:“这真是父皇的意思,寿春不曾曲解半分”
李恪气急反笑:“皇帝擅改,地方滥刑。我看法家长久不了了。”
于是乎,不欢而散。
屋里很快便只剩下李恪和扶苏两个人。
李恪心虚地揉了揉眉心:“您不会也像那跟榆木疙瘩似,觉得蒙冲死得不冤吧?”
扶苏黑着一张脸:“冲未死!”
“胸腹插着几根桔梗排血,若是夏师再晚来几日,也差不多死了。”
扶苏脸上显出一丝哀色:“是我叫他去护你们的,他恪尽职守,便是卒了,也是英雄。”
“算了,险些忘了,你也有学室出身,和那块疙瘩一样,都是公而忘私之人。”
水开了,李恪给扶苏浇一碗茶,又给自己浇上一碗,端起盏,慢悠悠饮。
“你之事,原先定了风舞去助你,不过他现在仍未清醒,真要起身,也得将养好了再说。”
“此事我理解,我会与父皇分说。”
“还有,老师觉得皇陵机关不行,派了墨家机关师何仲道,带着亲传弟子协助修陵,此事你不会拒绝吧?”
扶苏愣了愣:“你们打算以德报怨?”
李恪瞥了扶苏一眼,轻轻说道:“你想哪儿去了。墨家不会入仕至少在合流之前,不会安排人入仕,去咸阳的人皆是为还你在危难中帮扶墨家的情谊,他们会脱去学子籍,践正,从徭,随你们怎么安置。”
扶苏一下就明白了李恪的想法,正色保证道:“放心,不会叫他们做不合身份之事。”
李恪懒懒散散拱了拱手:“谢过。”
扶苏苦笑摇头:“且莫忙谢,其实父皇叫我来此,还有一事”
他话未说完,李恪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辛凌捂着胸口,喘息着站在门口,抢声说:“师弟,老师思虑风舞伤重,短时间里难以起行,已令我先去,为他置备工事,不使拖延。”
李恪怔怔地看着辛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又十余日。
前些天夏无且和蛤蜊日夜兼程,及时赶来,在他的妙手之下,风舞已经醒了,能吃些细致的流食,蒙冲也度过了危险期,不再有性命之忧。
辛凌的伤本就不重,调养了几日便已经不碍行止,至少坐车远行肯定不会留下什么暗疾。
于是乎,最后一次复诊之后,离别的日子也来了。
寿春城外,车马喧嚣,辛凌穿着一身素白深衣,淡抹脂粉,眉宇之间早已看不出墨者的半点痕迹。
何仲道和他的七个弟子也在离行的队伍当中,墨褐草履,赤足摈冠。李恪听说他本想将自己的爵位袭给何玦,扶苏也答应了,可是却被何玦拒绝了。他的爵位最后为十余个何府蓄养的臣妾赎了籍,用最粗暴的方式剥成平民。
不知为何,李恪觉得这是何玦对他的惩罚。
离愁总是凄凉,更何况今日还有绵绵细雨,不绝不断,天上地下感受不到半点夏日的炎酷,便是暖风,也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没有仪式,没有水酒,李恪不过和扶苏叙了两句闲话,为辛凌赶车的兵卒便来催促,众人只能匆匆作别。
车行渐远,李恪看到辛凌似乎掀开了车窗,可看得却不是李恪他们的方向,而是何仲道身上的墨褐。
一眼过后,清泪化雨。
大概是看错了吧
李恪这么告诉自己。
他摇着头走到一起送行的何玦身边:“玦君,那日之后,我们许久没见了。”
何玦恭敬地做了个揖:“假钜子,往后称玦便可,莫再称君。”
李恪耸了耸肩:“玦,你翁之事别想得太多。”
何玦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翁自小便教导我,墨者从墨,乃是牺牲。墨义苛刻,墨法酷烈,墨者若不能将欲念置后,必成叛逆。”
“他这般跟你说的?”
“是。”何玦静静点头,“何家数代所求者,墨艺之极也。身为人子,我当从祖之愿,身为墨者,我当从法之严。假钜子可知,翁欲让我承袭爵位时,我是如何与他说的?”
李恪摇头。
“爵位享乐,安逸,消磨人心。否则历代钜子高爵在身,为何从未兑现过秦庭恩荣?从今往后,我只愿做一个纯粹的墨者,诸般俗世,与我再无干系。”
果然是惩罚啊
李恪暗暗叹了口气,刚想劝慰,何玦又再次张口:“翁笑了。”
“噫?”
“翁笑了,他说要在皇陵建起万世不破的机关迷阵,有生之年,终会不负机关师之雄名!”何玦面容肃穆,慷慨激昂,“假钜子,何玦欲探求机关之极,请假钜子教我!”
阵风拂过,夏日的风,依旧是暖风。
李恪展颜一笑:“假钜子之称怪繁琐的,从今往后,叫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