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之的想法很简单,那晚终归是他救了祝霁月的命。后来他虽然开了个有些过头的玩笑,但终究是没有对祝霁月做什么,也没有打算真对祝霁月做什么。
这是他的想法,至于祝霁月怎么理解,那不关他的事。
说白了祝霁月于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他会在意翠微,会在意李雯,甚至会在意家中那四个老不死的老奴。
但他不在意祝霁月。
一点都不在意。
所以祝霁月想要当众落他面子,他便接下来了。至于后面是谁更丢脸,那更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你祝三娘既然要找事,那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老秀士跟林安之说过,这世上有两种人旁人不敢招惹,也不愿招惹。
一种是圣人,一种是小人。
林安之自认这辈子是做不了圣人了,那便做小人吧,至少对外人如此。
所以那黑衣人要杀他,他就杀了那黑衣人。祝霁月要捉弄他,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人理应如此。
那君子呢?
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谁说君子不记仇来着?
这么看来,君子也不见得是真有多君子。
这些是老秀士的道理,道理有些歪,但终归是道理。
林安之跟老秀士学了六年,自然能明白老秀士的偏激。
不过这又怎样?
谁叫林安之喜欢老秀士的学问呢。
羿风寨的晚风带着几分清凉,山风吹着篝火呼呼作响,不过夜宴的欢快气氛已经全无。
林安之和祝霁月的交手,让所有人都措不及防,以至于后面原本有的安排,都被完全打乱。整场夜宴的气氛很诡异,这时候大家也都看出来了,林安之完全是个计划外的角色。
那么,祝宏毅会不会反悔?
这时候,一些上了年岁老人忽然想起了林安之的身份,想起了出云县县城里那座阴森漆黑的大宅子。
林安之可不光是出云县县丞林旭的儿子那么简单,在林旭上面还有位老太爷,林家真正主事的可是那位。
林家老太爷,本名林煜文,十八年前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
在这之前,他更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据说林家本就不是什么大世家,林家老太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年不过是个西北道上的一个大头兵。之后一路积功而上,做到了百骑长的位置。
按理说,白身做到这个位置,基本上就到头了。但好巧不巧,这就正赶上大魏的一场惊天变故:陈留之乱。
当年魏武帝驾崩,太子年幼,太后家族势力庞大,这便是母强子弱之局。之后便是太后垂帘坐堂,外戚强势干政。朝纲不振,各地藩王蠢蠢欲动。
终于内乱爆发,河南道陈留王起兵作乱,大魏十三道中多有附和。西北道上秦州、成州、武州,甚至连出云县所在的白州等皆有响应。
陈留王自立摄政王,各方军队集结,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就要南下皇城。
而这时,远在西北道白州,身为百骑长的林煜文忽然发难。
百骑踹营夜袭白州州府,竟然将白州知府生擒活捉。之后借白州府兵,更是将西北道一众叛军尽数击溃。
说来话短,但实际上,这时候距陈留王起兵已经过了两年。
年前陈留王已然进京,宣称太后淫乱宫廷,弑君作乱。屠刀之下,太后一族被尽皆斩首,凡有牵连者,屠灭三族。
一月时间,整个皇城血流成河。
陈留王登基,号魏文帝。
新帝登基自然少不了册封,林煜文也被正式升任为白州知州。另派遣忠武将军赵巍为白州刺史,主管白府兵马。
算盘打得好,升了林煜文的官职,却剥了他的兵权。
不过林煜文又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
忠武将军赵巍刚进西北道,走出不到百里地,就死在了“流寇”的手上。刺史之职悬空,自然由林煜文兼任。
第二年冬,一封密信从皇城送到了白州,这是魏武帝十三子血书,请求时任白州知州的林煜文出兵平乱。
这位十三皇子,自然就是现在的大魏皇帝,魏神宗。不过那一年,他才只有七岁。
据说林煜文看了血书,泣不成声,当夜便召集众部,整顿兵马意图南下。
但叛军势大,足有三十万之众,而林煜文手上不过是少少的六万兵马。
于是林煜文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英雄共谋大事。群英聚集,只是短短三月时间,林煜文兵力便有了二十万之众。自然,这也是后来神宗继位,整顿律法,重修四十二正律,以正律十条严控江湖人物的原因。
春末夏至,林煜文率军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入皇城,斩陈留王于刀下。
但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陈留王竟然已经把皇族杀光,只留下了年幼的十三皇子。
于是十三皇子奉天承运,登基继位,号魏神宗。
当然,坊间也有一说是陈留王本是皇族,在血洗皇城的时候心有不忍,所以并没有杀光皇族一脉。之后陈留兵败,林煜文进京,闭了皇宫大门杀了三天三夜,这才真的将皇族一脉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魏武帝十三子,也就是现在的神宗皇帝。
神宗登基,林煜文封爵,官拜骠骑大将军,统领全国兵马绞杀陈留余孽。
五年时间,大魏动乱平息。林煜文主动交了兵符,入了朝堂,坐兵部尚书之职。
这之后,便是风光无限的三年。
所有人都以为林煜文会在兵部尚书一位上坐到老死,谁都没想到,十八年前林煜文会忽然告老还乡。而更怪异的是,神宗皇帝居然应允了,甚至没有丝毫的挽留。
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于是暗中有人猜测,是不是当年老尚书下手太狠,陛下终究是皇族,对当年的事情岂能没有想法?
也有传闻说是老尚书草莽出生,这贫贱小子一步登天,自然是要阅尽天下美女。美女哪里最多,自然是皇宫。身为天子最亲近的大臣,林老太爷时常出入皇宫,便和宫中某位妃子有了瓜葛,于是陛下震怒才把他赶出了皇城。
前一种说法太过骇人听闻,而后一种则太无稽,传的人不少,信的人却不多。
但无论如何,林尚书确实是离开了皇城,离开了大魏权利枢纽。
但那又怎样?
没人会觉得林家老太爷真的只是个寻常的,告老还乡的京官。当年扫平天下的力量哪怕只剩下一成,也绝不是谁都可以招惹。
特别是这里是西北道,这里是白州,这里是林家老太爷发家起势的地方……
几个小屁孩儿打架骂娘他不管,但嫡长孙娶妻可是大事,事关林家脸面的大事。
林家的脸面是谁的脸面?
自然是林老太爷的。
林安之会不会娶祝霁月另说,但祝宏毅敢不嫁吗?
不得不说,林老太爷到了出云县后深居简出。陈留之乱已是几十年前的老皇历,而林老太爷也还乡十八年。
记得当年事情的人不敢乱说,不知道的人根本无从问起。
这也就让许多新生的势力,从根本上忽略了那个在阴森大宅子里的老人。
但那用人命和鲜血写出的功绩,终归是有人记得的。
“我不嫁!”
“由不得你!”
祝宏毅满脸怒容,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今日之事皆由你起,你搞出这么大的乱子,说不嫁就不嫁了?!”
“我不嫁又能怎样?难道林家还能杀了我不成?!”祝霁月咬牙道。
祝宏毅怒道:“比武招亲是我风族的规矩,你输了便是输了,更遑论还是你主动邀战!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咱们羿风大寨还要脸!”
祝霁月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本来身上有伤,还中毒在先,是不宜动手的。
但不知道是林安之那药神奇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一天上吐下泻后,虽然手脚乏力,但余毒也清得差不多。
而且开始一场比试她就试过自己的情况,虽然谈不上状态多好,但动手是没问题的。别说林安之是寻常公子哥,就算他是五品强者,自己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但谁知道,追了那小贼五圈后,竟然会出现浑身乏力,真气无法凝聚的情况。
现在想来,多半是当时那小贼使了什么诈,才害得自己这么狼狈!
越想越气,越想越是悲愤。
祝霁月把心一横,怒道:“好,你怕丢脸,我不怕!我现在就去宰了那个林安之,了不起我给他赔命!”
话音落下,她气冲冲的闯出了房门。
祝宏毅知道这个女儿的脾气,知道拦不住她。赶紧叫了两名族中侍卫过来,吩咐他们看好祝霁月,保护好那位林家小少爷。
看着两名侍卫领命离开,祝宏毅才叹了口气。
他坐回太师椅上,微闭着眼,手指轻敲桌面。
林家那就是一狐狸窝子,从老到小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只是……
他敲着桌面的手指忽然停下,脸上泛起一抹古怪之色。
只是回头想想,和这一窝老少狐狸做亲家……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念至此,便叫来了管事。
“把西山叫来。”祝宏毅沉声吩咐道。
西月全名祝西月,在羿风寨中,旁人通常称呼他为少寨主。
而就在此刻,林安之已然酒足饭饱,正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羿风寨晚上沿街悬挂着灯笼,外加水神祭将近,各处张灯结彩,如同过节一样。映照着充满民族特色的建筑,倒是别又一番风情。
不过林安之却兴致不高,喝了些酒,他反倒是清醒了些。
在夜宴上一时冲动,扫了祝霁月那刁蛮小姐的面子。解气倒是解气了,但后手却是麻烦的很。
羿风寨是风族分支,风族尚武,羿风寨自然也是如此。
有身份的女子到了婚嫁之时,多是用比武招亲的法子。不过这一般是两家早就商量好,上去打擂的一般也都是族中子弟。即便能打过,也会故意放水输了,三场之后正主上场,之后便是抱得美人归。
说是招亲,但其实更像是男女两家谈妥后,婚礼的一个过场。
通常也不会有什么不识相的人去撞这晦气,像今日祝霁月这样自找麻烦的,那更是千年难遇。
也正因为如此,比武招亲在羿风寨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现在林安之面子是赢到了,但那祝霁月……
想到祝霁月,林安之就是一阵头疼,总不能真把她娶回家吧?
先不说这位祝三娘的脾气如何,光是她在夜宴上和那男子眉来眼去的,林安之就觉得心头不爽。
总觉得有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会跟着祝霁月一起进他林家的门。
正想到这里,远远的就看到了驿馆的大门。大门口的阴影中,一个身影倚门而立。
见着林安之走近,那人才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林安之顿时眯缝起了眼,这不是别人,正是在夜宴上和祝霁月眉目传情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抄着手,怀里抱着一柄短刀,冷冷地看着林安之,然后冷冷的说了一句。
“霁月不会嫁给你。”
听着这话,林安之就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眯缝起了眼。
“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