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片寂静,昏暗的火把让整个屋里隐隐绰绰。
胡三静静地半跪在林安之身前,低垂着眼,整张脸庞被黑暗遮蔽,显得森然阴沉。
林安之眯缝着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
“你是给我留字条的那个人?”
“回大人,正是小人。”
“是什么内容?是什么意思?”
“那个‘空’字是告诉大人,红巾盗倾巢而出营地以空。至于大人是要突袭后方,还是退避三舍,那便不是小人能揣测。”胡三沉声道。
林安之轻轻点头,他事后揣摩过无数次那个“空”字的意思,和他当初得出的结论一样,只能是这个意思。
“起来吧。”林安之说道。
胡三再次抱拳行礼,这才起身。
“上峰有什么任务?”
林安之口中的上峰,指的自然是赵四。
胡三隐藏在红巾盗中,地位想来不低。这点从他能无声无息把密信放在二当家怀里,便不难看出来。红巾盗组织严密,要想混到这种地位,是需要花许多年份来累积资历的。
而现在,他竟然舍了红巾盗的任务跑来北越国,那便一定是赵四那边有什么安排。
“上峰有封信让属下交给的人。”胡三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双手捧到林安之面前。
密信是封在竹筒里,上面加了火漆密封。
林安之仔细查看无误后,这才打开。
信不算长但也不短,开始自然是对林安之遭红巾盗袭击表示关系,随后便是表示愤慨,之后自然免不了一番关心话。
这些闲言杂语结束,便是正事了。
林安之看完,眉头紧锁。
赵四信中让他在北越别急着回大魏,如果有可能,尽量在银月城这边安插两颗钉子。
林安之在出云县呆了几个月,赵四经常和他有书信往来。自然多是赵四告知他一些密谍事务,除了朝中官员情报外,最多的还是关于近在咫尺的邻国北越。
借着大魏和北越局势缓和,密谍这些年来想尽办法要往北越安插密探,但始终不能成行。几乎所有前往北越公干的密探,都会收到安插钉子的命令。
北越和大魏宿敌,别看现在银月城打开门做生意,但对于客商的监视向来严密。林安之不愿意住在驿馆里,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人多眼杂,里面多是那些探子。
自然,住到自己个儿买的院子里,周围的密探只怕更多,但终归是自己的地方,密探不是想进来就能进来的了。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那双冰冷的眼睛,和他那句刺耳的话语……
就像一根刺,死死扎在林安之心窝里。
稍稍触碰便痛入骨髓。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就算没有你,我林安之也能成就一番功业!
林安之拿着信,再次仔细看了两遍后,这才到一旁的烛台上烧掉。
“上峰还有说什么吗?”
“上峰吩咐属下带话给大人,一切便宜行事,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胡三回道。
林安之微闭着眼,心头盘算着。
赵四给他密谍身份,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还林安之的人情。当然,这个人情不算是赵四欠下的,但他却愿意为了那些无辜百姓为林安之做点什么。
在赵四眼中,作为一般官员的林安之谁都能杀,但如果是一名密谍,只要林安之在危险时亮明身份,那整个大魏能动他的,就只有大魏神宗陛下。
理论上要处死任何一名密谍,必须神宗皇帝手谕。
当然,只是理论上的,否则每年也不会有那么多密谍死于非命。
林安之甚至能感觉到赵四给他这封信时的纠结,一来是不愿放弃任何在北越安插密探的机会,二来又纠结于给林安之密谍身份的初衷。
良久,林安之才微微点头:“你回话,就说我知道了。”
这回答模棱两可,但也算是林安之能给出的最好的答复。什么为大魏的天下霸业献身,这种宏伟的志向,林安之从来都没有。
胡三回了声,有些犹豫,道:“大人,还有一事。”
“说。”
“她可是跟大人在一起?”
“她?果然是她?”林安之眉梢轻挑。
胡三:“是她。”
“好,我知道了。”
胡三走了,剩下林安之一人独自坐在大厅里。
过了良久,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林安之掀起眼帘,就见一个姣好的人影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大人,张大哥让我给您送些吃的过来。”苏菁朝着林安之福礼道。
林安之嘴角泛起柔和笑容:“放下吧,你也别老叫大人,叫我名字就是了。”
“民女不敢。”
林安之笑眯眯地道:“有什么不敢的。”
苏菁把盘子放到了桌上,菜式倒是很丰富,按着正餐做了三菜一汤,还有一壶小酒和佐酒的花生、毛豆。
林安之笑道:“你也别站着,坐过来一起吃点,都忙活大半夜了。”
苏菁犹豫了下,还是坐到了旁边的位置上,和林安之隔着一张茶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红烧鱼是张扬做的吧?这可是他的拿手绝技,当初还跟我吹牛,说自己改行做厨子,铁定早就发财了。来,别客气,快尝尝。”林安之朝苏菁招了招手。
苏菁脸色阴晴不定,虽然她一直没有抬头看林安之,但却一直注意着林安之的动作。
刚才在厨房碰到张扬,她就顺口问了句,这么晚了,林大人还在客厅干嘛。张扬自然是笑着说有客人远道而来,至于多的就不肯多说了。
从那时候起,苏菁心头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也是因为这样,她才自动请缨,要给林安之送宵夜来。
要知道,在平时里,苏菁是根本不会靠近林安之左右。
因为不知怎么的,只要接近林安之,她就会觉得浑身寒毛倒立,就好像隐隐有双冰冷的眼睛在暗中盯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会过来,就是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来找林安之。
但却没见着人,只有林安之一人静坐在客厅里。
“吃啊,愣着干嘛?”见苏菁不动弹,林安之又笑了笑,又接着道,“等咱们吃过了,再去把暗哨都叫进来,这大晚上的,他们在外面守着也辛苦。”
苏菁轻咬着嘴唇,目光飞快扫了下窗户和大门。
如果真有暗桩……
“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苏菁深吸一口气,捻起离自己最近,离林安之最远的花生,放了一粒在嘴里。
和林安之在一起两三个月,她隐约听说过林安之用毒的本事。不说久远的事,就在几天前,据说就有一名刺客遭了林安之的道。
但是,这一桌子酒菜从头到尾林安之都没碰过,都是她亲手放在桌上的,她可以确定林安之没有下毒的机会。
“果然很小心。”
林安之轻叹了口气。
苏菁心脏一阵紧缩,呼吸一滞。
“林大人,这话何解?”
林安之笑了笑,站起身来:“你跟我们一起这么久,想来是知道我的看家本事吧?”
苏菁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下,强笑道:“林大人博学广义,就连赌术一道都能胜了北越赌坛圣手,民女不知道林大人所谓的看家本事是什么。”
林安之轻笑道:“是啊,说起会的东西,那我不是自夸,真可算是学究百家!当年我就问教我这些东西的老秀士,说杂而不精怎么办?你猜老秀士怎么回答?老秀士说,等需要的时候,自然就精了。”
苏菁一言不发,安静的听着。
“从河东村出来,我先要对付祝家三小姐,那可是五品高手啊,论实力比我高出老多了。打不过怎么办?只能下毒。之后呢,又是出云县一帮纨绔子弟,他们人多势众,关键是还有朝廷背景。我明面上对付不了,怎么办?还是只能下毒。后来就是你知道的北云山,一路过来,为了救人或是为了杀人,用了多少次药我都记不清了。最后一次,应该就是前几日的许峰。许峰这名字,听说过吧?半步宗师的大高手,我要保命能怎么办?还是只有下毒。”
林安之叹了口气,道:“这一路下来,我算是明白老秀士的话了。等需要的时候,自然就精了。不精不行啊,不精就要死啊。”
苏菁缓缓道:“林大人跟小女子说这些做甚?”
林安之轻笑:“我都已经开口了,你又何必再装?”
苏菁站起身,淡淡地道:“林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安之冷眼看着,缓缓道:我虽然杀了红巾盗不少人,但红巾盗断没有说死了几个人,就非得要杀我们报仇。但他们却从北云山一路追到北越境内,若不是顾忌北越游骑兵,只怕还得再追。我那时候就奇怪,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了,苏虹菁大当家。”林安之盯着苏虹菁,眼中寒芒闪烁,“如果知道你是红巾盗大当家,我一早就放你走了。虽然你身上的藏宝图很诱人,但我林安之还不看在眼里。但你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眼看着两百六十人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你一个字都没说。”
苏虹菁沉默片刻,道:“所以你一直对我有所怀疑,直到今晚那人来了,你才确定了?”
“没错。”林安之淡淡地道,“我不忌惮杀人,但也不想杀错人。”
“所以你一直盯着我?”
林安之淡淡一笑:“不是我盯着你,是让霁月看着你,无时无刻,寸步不离的盯着你。所以,苏大当家,你还没感觉到什么吗?”
苏虹菁面色凝重,从林安之的话音落下那一刻起,一股森寒的感觉就从她身周升起。
这种感觉她已经感受到过无数次,每次只要一靠近林安之,就会有这种感觉。她一直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是祝霁月的强弓指向的杀意。
水月街一战她自然是知道的,百丈之外一人一弓,压得一百多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安之带着张扬扬长而去。
苏虹菁当时听说了,只是觉得那黑三胆小如鼠,祝霁月不过是五品修为,再怎么厉害又能怎样?
直到现在,当她自己被祝霁月的强弓瞄准,她才明白不是黑三胆小,而是祝霁月的强弓太过可怕。
这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的所谓的修为高低,甚至有进入了“道”的范畴。
但是,苏虹菁毕竟是苏虹菁,红巾盗的大当家。
她或许胆小,或许惜命,但真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却不会有任何犹豫。
她微微沉默,丹田内功运转,那粒被她吞下的花生就从她嘴里激射而出,打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冷冷一笑:“你真以为凭一个祝霁月就能制住我?”
“错了。”林安之淡淡地道,“我只是让霁月盯着你,但从没想过让她对你做什么。苏大当家一路来虽然没露过什么本事,但怎么都是红巾盗的大当家,想来实力一定不弱。而且,我毕竟是男人……”
林安之望着苏虹菁笑了笑:“让女人在前面打打杀杀,可不是我的风格。”
深夜里一片寂静,林安之的话语落在大宅子里,是如此的清晰。
清晰到远处屋檐上,正搭弓遥指苏虹菁的祝霁月手一抖,差点没忍住,就调转矛头给林安之一箭。
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苏虹菁冷笑:“若是祝霁月,你真以为能拦住我?”
林安之展颜一笑:“这话该我问苏大当家……没了这一桌酒菜,就真以为我毒不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