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还让他留在你这里徒增是非。”
“有人伤人,有人救人,并不冲突。何况救他、留他,总是可以赚些银子的。”
他缺钱,于是顺手救了朱贵,尽管没有在这胖子身上找到什么银子,但是总觉得救下去,不会亏。
“很缺钱?”
“很缺!”
“我可以让你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我那死去的老爹说过,有的东西吃了养胃,有的东西吃了伤身。虽然老爹经常不靠谱,但说过的话还是蛮有道理的。”
遮雨点点头,不再说话。
楚小安也不再说话。
一个是不想说什么,一个是不知道说什么。
今天风有些大,吹落了一些槐树叶子,叶子仿佛都长了眼睛,纷纷避开了遮雨,落到一旁。
遮雨就在树下坐了一夜,楚小安在椅子上躺了一夜,朱贵在屋内沉默了一夜。
好在月季尚暖,不曾微凉。
天蒙蒙亮,鱼肚渐白。
楚小安醒来,发现遮雨果真还在那里,保持着昨日的动作。
“要吃些东西吗?”楚小安问道。
遮雨点头。
楚小安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遮雨面前伸出手。
“一两银子。。”
遮雨忽然咧嘴一乐,然后从身上摸出五两银子放到楚小安手上。
“没碎银子了。”
楚小安颠了颠,不是很满意。
“有钱人真是麻烦。”
遮雨哑然,身体僵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昨日久坐的关系。
准备一顿早饭并不需要太久时间。隔夜的小米粥重新热了热,加上两碟量并不多的咸菜,就这么放在遮雨面前。
“粥还有,如果不够可以再给你添一些。”
遮雨点头道谢,楚小安又去厨房拿出了同样的东西进了屋。
屋内,朱贵歪倒在床上,眼睛虽然睁着,眼神中少了光芒。
他的脸很白,无血色,看上去有些僵硬,上面蒙着死气。
单薄的衣服看起来已经被汗浸透又干凅,衣服下原本肥硕的身体,此刻清晰可见肋骨。
“小子,过来。”
朱贵向楚小安招招手,声音颤抖,有气无力。
只是一夜,那本已经如干尸一般的双手,此时就像随时要被折断的枯枝。
“有些不该告诉我的,就不要告诉我了。”
楚小安放下早饭,走到床前,任由那双枯枝抓住自己的手臂。
朱贵盯着楚小安,喘着粗气,气息很重,夹杂着腥味。
“我快死了。”
朱贵咧嘴一笑,让人心酸。
“我那死去的老爹曾经说过,只要还能喘气,就不要念叨着死,人禁不住念叨。”
“嗬……嗬……”
朱贵笑的有些费力,而每一分力气都仿佛要多带走几分生命力。
“我真的快死了,欠你的银子恐怕没法亲自给你了,最后照顾我几天,我的财产,给你三成。”
朱贵盯着楚小安,生怕他拒绝。
“只是最后几天罢了,我若突然走了,连个埋我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很可怜。”
“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找个好地方埋了你,这个就不单独收钱了。不该给我的,还是不要给了。”
“嗬…好孩子…好孩子。”
朱贵松开手,待平静了一会,才说要与遮雨见一面。
楚小安转身又到了院子里,遮雨已经将早饭吃了个干净,而且将空碗筷整齐的摆在地上。
“他要见你。”
遮雨起身,向屋子走去,走了几步,却发现少年没有跟着。
“我不进去了。”
遮雨点头,进屋,关门。
楚小安盯着那空碗筷,又看看这棵活了比自己活了还要久的大槐树。
这块地方很适合埋人。
遮雨端坐在了朱贵面前,两人离的很近。
“朱胖子,你这样不好。”
“嗬……瞎子,你这样也不好。”朱贵絮叨着,又紧跟着一番咳嗽。
“我早就不瞎了,也只有你还惦记百年前的事情。”
遮雨手掌轻轻拍着朱贵的后背,入手都是皮包骨。
朱贵不说话,一直咳着,遮雨手掌的轻轻拍动起来,这咳嗽的频率降低了些。
屋外晨光浓郁,透着窗纸散进来,给这满屋的旧物涂抹了奇色。
沉重的呼吸声从楚小安口鼻处发出,一双单薄的眼皮微动着,原来是少年入了梦境。
楚小安做了一个美梦,梦中胖大叔给了自己很多钱,又请最好的工匠将自己这小院子番了个新。
院子里树多了,结了许多不一样的果子,果子很大,晶莹剔透,香味浓郁。
但是楚小安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拿不到那些果子。
果子从鲜艳的颜色逐渐变淡,接着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天弥漫的香气,充斥着自己身体里每一个地方。
床上,朱贵的身体,重新散发出阵阵生机,呼吸也柔和了许多。
而在朱贵口中,含着一枚安律丹,浓郁的味道是从丹药上散发出来的。
安律丹本就是黑市不可多得的安律养炁上品丹药,但朱贵这身体已经经受不住良药滋补。
整个吞下反而浪费了,于是不惜消耗刚刚聚起没多少的炁,催化丹药,让屋外的少年分食掉许多。
安律丹是遮雨的,尽管化丹为气来吸收,多少会浪费几分,但遮雨并没有阻止朱贵这样做。
遮雨收回了拍打朱贵的手,开始调息。
“我挺喜欢他。”。
“挺好的一孩子,就是性子死板了点。”
朱贵苦笑。
又过去两个时辰,他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坐正了身子。而遮雨则是起身向后走了两步,端坐在那里,面对着床上这个朱胖子,尽管曾经那个胖子已经瘦骨嶙峋。
“先说你自己的事。”
遮雨知道,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聚星楼的生意,都留给给小洛,鸽子楼给小刀。”
朱贵顿了一下,眼神透过纸窗向屋外望去,沉默了片刻。
“金窟留给外面那孩子。”
遮雨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咳……授物丢了,记得告诉小洛。”
朱贵咳着,瞅了遮雨一眼。
“如果你能顺手帮我找,那就更好了。”
遮雨想了想,又觉得刚才的决定有些不妥。
“真要把金窟给那孩子?”
“咳……我欠他的,他缺,我有,那我就给!”
“可以。”
遮雨还是点了头。
“我死了,让他埋我。”
朱贵闭上眼睛调息了片刻,安律丹的吸收滋养让身体显得越来越精神。
“你的说完了,现在说我们的。”
朱贵点头。
“我问,你答。”
朱贵又点头。
“她在哪里?”
朱贵睁眼,看着遮雨。
“嗬……咳,她不想见你,也不会见你。”
“我只想知道,不去寻她。”
“南国。”
遮雨没有继续追问,尽管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是也知道这是这个问题所能得到的唯一答案了。
“八十六年前……”
朱贵看着遮雨,嘴角撇了撇,有些不耐烦。
“你那一堆子子孙孙们,我才没兴趣出手,只有三十三家算我的。”
遮雨寻思了一会,觉得合理。
“雪国王城的域场?”
“你们家的老配方,老国主倒是大方,人也不错,所以那个域场我用了好料,怎么地也能凑合用上两百年吧。”
朱贵见遮雨净问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嘲讽道:“咱们这一批人呐,也就你有这么多牵挂,偏偏这绝情绝性的杀律境还让你修成了,你说这老天是不是不长眼。”
“好,那就不说这些。”
遮雨话题一转
“你欠我的东西,何时给我?”
“给不了喽……咳……”朱贵苦笑道:“本来有些眉目了,可惜我马上就要死了……”
“没别的办法?”
“咳……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又不能出手。”
两人沉默,忽然朱贵开始卖起了关子。
“除非……”
遮雨知道朱贵想让自己加些筹码。
“你说。”
“这些年我寻得的线索,都在放在金窟了,而现在金窟要给那孩子了……”
“我觉得,我没有足够的报酬付给那个孩子。”
虽然只与外面的孩子说过几句话,但是遮雨认为那孩子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谈条件的人。
“不,他会帮你,只是需要些时间。”
“你这辈子信过的人不多。”遮雨抱怨:“这辈子你连我都没信过。”
“咳……咳,我信他。”
“你信他,所以我必须信你。”
百余年都等了,不差再继续等下去。何况朱贵既然说出了这话,那这件事就一定有结果。
“那我需要做什么?”
“偶尔照顾下他,不要让他知道。”
朱贵视线又透过窗纸移到院中少年的身上,眼神无比柔和。
遮雨明白朱贵在说什么,也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咳……所以,终于到最后一个问题了是吗?”
朱贵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目光也重新移到遮雨身上,脸上多了几许凄凉、无助,还有彷徨。
“虽然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必须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
遮雨言语的从容,掩饰着自己的无奈。
“我们老哥俩的命运,真是有趣……”
朱贵又闭上了眼,一呼一吸间,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不该说出这些东西,但是自己又不得不说出这些东西。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悔不该看到的梦境。
雷云遮住了这天,银蛇撕开了这地,无数看不见的东西从看不见的门里探出身来。
无数律者御光而起,犹如满天星辰,又在顷刻间化为璀璨烟火,湮灭落地。
“噗!”
朱贵忽然一口黑血喷出,跌下了床,豆大的汗滴在地板上凝成小潭。
而遮雨没有动,遮雨动不了。
似乎无形中有一双看不到的手,将他握在手心里,只差那么微微一用力,就可以将他粉身碎骨。
“我看见……我看见了一个人……噗!”
朱贵再次喷出一口黑血,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还有遮雨,他已经看到了朱贵见过的那些东西。
这清晨明明才刚刚开始,天色却开始变得昏暗起来,仿佛夜晚突然降临。
人们纷纷抬头,看到的只有浓墨涂抹的天,浓郁处黑龙翻腾,清淡处银蛇涌动。
“打雷啦,下雨收衣服啦!”
不知谁喊了一句,人们纷纷涌动起来。
不知又是谁刚刚嘟囔了一句:“大清早的,哪个会晒衣服。”
大雨倾盆落下,砸醒了树下美梦的楚小安。
然而让楚小安瞬间清醒的并不是这突如其来的大雨,而是突如其来嗅到的腥臭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