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琴师那里回到小院,赵闲一直到夜幕降临,都没有再出门。
一来无处可去,二来到达溢州城已经快一月,小寒学的东西颇多,除了让小寒感到安静的《冰心碎玉诀》,还有让身体暖和些的《焚城诀》。
听起来名字霸气,却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小寒倒是玩的不亦乐乎。赵闲兴趣颇深,把小寒关在屋里,让她详细的讲述自身感受,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白天那刁蛮女子的启发,还找了个小本子,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天色已黑,溢州城的天空在此飘起了小雨。
小寒被自家少爷缠住,絮絮叨叨了一天也没能消停。临近子时,赵闲的小本子上,写了密密麻麻一页,也有些疲惫,便准备让小寒收拾收拾回房间休息。
小妮子正在床上盘坐,叙述着她的感受,便在此时,她忽然皱了皱眉头,看向左边的墙壁:
“少爷,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很大。”
赵闲闻言一愣,房屋坐北朝南,小寒的左边是墙壁,除了挂着几幅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的画作,便再无他物。
赵闲转而疑惑的望向小寒,问是什么东西,小姑娘却是摇摇头,只说感觉有东西过来,很大。
就在此时,赵闲忽然听到屋顶上,传来两声轻响,不是雨水落在瓦片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屋顶轻轻点了一下,夹杂划破雨幕的破风声,声音很小,如同飞过去一只麻雀。
小寒挠挠头,看向右边关紧的窗户:“那个东西又走了,往那边去了。”
赵闲浑身一震,小寒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知道她绝不会开这种玩笑,加上方才房顶的异动,肯定是有什么东西从头上过去。
自己毫无感觉,而小寒可以感觉到,联想到这么多天修行法决,小寒进步很快,而自己不得其门而入,赵闲忽然产生一个想法。
过去了个仙人!
“少爷,你要去哪儿?”
“小寒乖!先睡觉,少爷出去看看。”
赵闲自书桌旁边的角落拿起长刀绑在背上,刀身已经用布包好。取了油纸伞,冲进了雨幕里,在院口左右看了看,朝着小寒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隔壁两条巷子一间古朴的院落里,一袭白衣儒衫的老者柳飞月,坐在小亭的石桌旁,与一名四十多岁媚眼如丝的妇人,谈笑风生说着些什么。
妇人是上次石泉巷口的那位,不知怎么得还是被骗了过来。
妇人倒是没有丝毫抗拒的意思,偶尔对为老不尊的男人白上一眼,将手中瓜果丢过去。男人倒是不躲开,反而张嘴接住,满亭的郎情妾意。
忽然间,白衣老者浑身猛的一震,方才谈笑风声的模样消散一空,转让取代的是疑惑、恍然、既然是兴奋。
妇人还道是这老不羞的,终于要对她下手了,略微露出几分羞涩,动手就动手麻,这般兴奋作甚,一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可又觉得不对,白衣老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让她不解却心肝微颤的神色,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如同妙龄少女看到了风华绝代的书生,看到了战场归来白甲银枪的年轻将军,心动或者是崇拜,说不清楚。
可惜她尚未开口,白衣老者已经疾步起身,取了佩剑纵深一跃,直接从跳上了围墙,几个起落间消失不见,没有说一句话
赵闲往城东疾跑,速度快到生平仅见,雨伞没作用反而影响速度,便收其拿在手中,雨滴打在脸上生疼。
年仅十八的青年,眼神此时异常的坚定,因为他感觉到,跑了千里路,问过无数人,苦苦寻找的东西就在附近,就在身边,只需要看一眼,看一眼确定,就够了。
“大胆狂徒,竟敢在我王家窥伺!”
一声男子的大喝,自远处街道旁边的院墙后面传来,声音浑厚,出自年轻人之口。
奔跑中的赵闲仔细便别,猛的前冲跃起,抓住围墙上的瓦片,半吊在围墙上,探头朝着院内望去。
这是城东一处无人的院落,占地颇大,应当是某个商贾用来存放货物的地方,几间房屋在院子东边,黑灯瞎火没有人居住。
院子东侧,一个驼背老人,浑身黑色短打劲衣,带着斗笠,脸蒙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清面貌。
驼背老人双手交错,放在一把长剑的剑柄上,剑并未出鞘,只是安静的立在老人身前,剑鞘土黄色无花纹,布满岁月的痕迹。
西侧是一个年约二十多的年轻人,华贵长袍,白色长枪,面容阴冷。
长枪枪剑斜指向地面,雨水自枪杆滑落到枪尖,滴落在地面上。
“你是何人?可知我梨花枪王家的名号?我王传不杀无名之辈。”
持枪年轻人死死盯着面前驼背老者,极为专注,因为一但离开视线,他竟然完全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
梨花枪王家,是大玥国几个修行世家之一,王家在俗世中以‘众福镖局’掩人耳目,在这大玥国,却是天灵宗、惊露台以下最顶尖的势力。
王家以家族传世并非宗门,代大玥王朝训练黑骑军,黑骑军大半将领皆出自王家门下,当然,最上乘的功法只授王家直系男丁,此人便是王家次子铁枪王传。
王传虽是由妾室所出的庶子,但天资高绝,深受王家器重,只要修行道路无意外,将来的王家家主之位必属于他。
今天夜里,王传竟然发现有人,在屋顶上看着他修炼王家不外传的枪法,心中震怒,想也不想便追了出来,到了此时,方才感觉有异。
来人王传看不清境界底细,作为一名四境的武修,要么对面不是修行之人,要么,已经跨过了天门!
对面驼背老者并未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等待他出枪,眼神如同古井,清晰而深沉。
雨水自斗笠边沿落下,滴在布满褶皱的手背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持枪年轻人,脸上渐渐露出疯狂之色,身上长袍鼓荡,长发竟然暴涨气势而带来的罡风,吹得飞散飘舞。
生为王家下任家主,自小修行刚猛霸道的枪术,修炼至阳至刚的心法,大敌当前,岂有后退一说。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跑不掉。
枪身一转,雨滴颗颗破碎,王传双腿发力,竟然将地面青石地板踩的龟裂,身形如电,快的赵闲根本无法看清。
老者依旧没有任何动作,看着长枪一寸寸接近。
来势如虹的长枪,竟然在雨幕中刺出一个空洞。
这一枪,趴在院墙上的赵闲丝毫不怀疑,如果朝着自己刺过来,可以连同身前院墙将他捅个对穿。可由于不知其中奥义,他还是低估了。
王家梨花枪的穿心刺,乃是聚全身纯粹真气与枪尖一点,若无保命物件,即便是高出一境的对手,也是透心凉的下场。
至于围墙和赵闲?就如同没人会用宝剑,去刺宣纸后面的蚂蚁一样,没人会去尝试。
长枪已至身前半丈,驼背老人才微微眯眼,右手倒握剑柄拔剑,这一瞬间,竟然连下落雨滴都停滞了片刻。
长剑如惊鸿,带出一抹银光。
随着‘刺啦’摩擦声,自下而上倒拔而出的长剑,顺着枪杆上拉卸去其中力道,然后驼背老者身形左转,顺势倒持长剑横劈了下去。
画面戛然而止。
老者依旧保持侧身倒持长剑的动作,血液一滴滴自剑身滑落。
持枪男子,杵着半截枪杆跪在地上,右手捂着喉咙,鲜血自指缝间不停流出,染红了胸前衣襟,他已经发不出声音,眼中带着不可思议和疑惑,还有些许不甘。
驼背老者收剑,将剑插入剑鞘,转身。
每个动作都规规矩矩,甚至手掌身体移动的距离都时刻一致,一丝不苟的有些古板,却又让人心悸。
驼背老者重新杵剑而立,动作和方才没有一丝区别,连斗笠滴落在手背的雨水,都在同一个位置。
看着面前双膝跪地捂着脖子的年轻人,驼背老者似乎太久没说话,声音很是沙哑:
“萧剑一。”
语闭,转身,一步步走出院落,依旧一丝不苟。如果赵闲带着尺子上前丈量,会发现每一步的距离都一模一样。
持枪男子眼中的些许不甘消失,往前倒在地上,没有了枪尖的枪杆,在雨水中滚出很远。
而此刻同一片雨幕之下,城东的一片楼阁的屋顶。
白色儒衫的柳飞月,在房屋瓦片上轻点,在一间间院楼上方穿行,动作轻盈利落,速度极快。
长剑挂在腰间,白袍猎猎作响,在雨幕中带起阵阵破风声。他的紧紧盯着前方一个背影,眼神锐利如鹰隼。
是个女子,身材高挑纤长,身着青色紧身衣裙,一头长没有盘起,在雨中疾行却未飘散。同样脚尖轻点瓦片廊柱,速度快到只剩下青色的影子,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声音,比他更快更轻盈。
年以五十有七,已步花甲之龄,自家中追出来已有两条长街的距离。
柳飞月知道自己老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年轻游侠,手中剑依然锋锐,但他的身体已经更不上了。
今天晚上,又感到的当年的那股气息,不是一个人,却同样的强到让人绝望,让人胆寒。
她,是一名剑客!真正的剑客。
距离越来越远,周边还可以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是近日从外地来的黑甲骑军,在疯狂的寻找着什么。
柳飞月知道,前面的人不是为自己而来,甚至不介意自己跟着。
在青衣女子眼中,或许就如群狼追逐恶虎,一只无害的兔子用尽全力跟随。或许连兔子都不是,只是一只跑的很快的小虫子。
老虎和狼都不会在意一只小虫子,不是瞧不起,不是冷漠,只是单纯的不在意。
柳飞月咬紧牙关,已经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散。
可是,他有句话要对这些人讲,这句话三十年前没有说出来,今天,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已经老了。
右手抓住了腰间长剑剑柄,浑身气势暴涨。
天地在这瞬间安静的一下。
前面的青衣女子停下身形,就在两栋房屋之间的空中,无声无息的停了下来。
悬浮与地面一丈处,挺拔的身形直面向柳飞月。
面带黑巾,女子细长的眸子如毒蛇吐信,安静的悬停在雨幕中。
这个眼神,让柳飞月思绪微微凝滞。
三十年前,他是个正直年少的游侠,在山中遇到了一个剑客,坐在山腰的石壁上,长剑横放膝间,同样看向了他。
那眼神,如同一尊山岳,厚重而沉稳,屹立于天地之间。
就是这种感觉,女子修长的身形,如同一条百丈巨蟒盘踞前方,巨大头颅猩红的蛇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海潮般的压力铺面而来,毛骨悚然。
当年,柳飞月按住剑柄,一步步走向那个剑客,压力如山崩巨浪,每往前一步,压力便大一分。
他咬牙坚持,直到与那名剑客相距十步。剑客抬起手,膝上长剑出鞘半寸。
柳飞月没有拔出长剑,转身夺路而逃,这一逃,便是二十年。
雨幕中,柳飞月缓步向前,在屋脊上一步步踩过,压力如同往年。
长剑颤鸣,他却再无半分迟疑。
十步!
柳飞月飞身而起,雪亮剑光划破夜空,浑身长袍飘荡如蛟龙出海,雪白长剑刺破雨幕,雨珠颗颗爆裂炸成水雾,直刺向女子那双寒入骨髓的眼睛。
剑气如虹,长剑如雪,柳飞月这一剑,在心中藏了二十年。
青衣女子身形定在空着,看着柳飞月的眼睛,那个来自花甲老人的双眼,尖锐如同利剑。
右手翻转,青色光芒自袖中滑出,剑如蛇信。
抬手横削,青芒返回袖中,青衣女子转身离去。
柳飞月倒飞了出去,落在地面上。一道细长血痕出现在白色儒衫上,胸膛渐渐染成红色。
长剑已折,半截剑尖插在地面,半截握在老人手里。
老人望着天空,雨滴打在脸上,他眼睛里没有痛苦、害怕或者仇恨,只有无比的快意。
他知道,自己是个‘人’了,不再是让人忽视的虫子。现在和他们是同一类人了。那种感觉,真的很好!
“御仙剑宗,柳飞月,剑名:千秋雪!”
喉咙里含着血沫,声音沙哑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极为坚定和郑重。
他已经快死了,撑不了多久,他知道对方留了手,他想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剑。
女子在空中停下了身形,并未转身,沉默了片刻,侧过脸颊,冰冷的声音传来:
“红花楼,竹叶青!”
语闭,轻点屋檐飞身离去。
柳飞月躺在地上,看着天空落下的雨珠,呼吸已经微弱,他长长吸了口气,一字一顿的喃喃自语:
“黑衣拂袖三尺剑,红花楼下竹叶青!好快的剑,好美的名字,若是三十年前,我便舍不得死了...”
女子的身形,在空中微不可见的顿了一下。
轻微破风声响起,一个拇指大小的方形木盒飞了过来,落在了柳飞月手边。
柳飞月没有去接,就那么静静的躺在地上,眼中的快意渐渐消失,忽的,他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笑声传了很远,充满了自傲,充满了得意,甚至带着几分轻薄意味,可惜,再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