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依旧,金塘郡的山林间兽嚎鸦鸣声时而起伏。
名为许墨的少年,踩着飞剑在山林间疾行,以少年的实力,虽有宝剑相助依然无法飞的太高,仅能离地丈余。
饶是如此,速度较之奔跑也快上许多。
身后的女孩全名柳苦妍,二人都是金塘郡一个小修行门派的弟子。
百刀庄庄主柳邵元,在不惑之龄方才接触修行,自觉此生无望,唯一的念想便是女儿能成为真正的仙人。
也正是因此,才引出了后来的灭门之祸。
福祸相依,大道之上的机缘,并非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二人突逢大难,现在有家不的能回,更不能向师门寻求庇护,只能沿着山林一直跑,也不知要逃亡到哪里。
少年许墨还带着些许冷静,时刻注意周围状况,以免中了那黑羽卫的奸计。
虽然他也不知道能有什么计谋,只是不相信恶名昭彰的黑羽卫,能手下留情放过他们而然。
还没出金塘郡的辖境,远方忽然出现的人影,让二人的心跌到了谷底。
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子,安静的悬停在必经之路上,不依仗任何法器,感受不到任何灵气波动。
仙人境以上的修士。
手持无鞘的青色细剑,黑纱遮住脸庞,只露出狭长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眸。
一名女子剑仙,来者不善。
许墨听下身形落回地面,面白如纸毫无血色。
倒是红衣女孩早已跌入绝境,没有太多出奇的反应。
半空中的女子,手持青芒毕露的长剑,身材纤瘦细长看起来毫无威胁,气势却如同一条通天巨蟒,用猩红的蛇瞳盯着二人。
许墨咽了口唾沫,往前一步,行礼恭敬道:“小的许墨,拜见上仙!”
既然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杀了自己等人,想来可以说两句话,死个明白。
至于反抗,两只小蚂蚁,如何反抗一条蟒蛇。
身材修长的女子,声音天生冰冷毫无感情:
“本来,你们出百刀庄时已经死了,不会有人知道,如同溢州城的那只蝼蚁一般,连尸首也没人能找到。”
少年心中一沉,紧握双拳。
红衣女孩红着眼,死死盯着空中无法企及的仙人境修士:
“要杀便杀,依仗修为欺辱我们,算什么剑客。”
双目狭长的女子,发出轻蔑冷笑:
“我本就不是剑客,是刺客。我也想成为一名剑客,可惜主子说我杀心太重,成不了剑客。”
少年许墨握紧双拳,咬牙道:“这位上仙,你到底要如何?”
“如何?”
冰冷声音飘过,半空女子的衣裙下,青色的轮廓骤然出现,一条体型庞大的青色巨蟒,自女子裙摆下浮现。
在山林间逐渐显出原形,身长百丈,巨蛇头颅如同城楼,两个凸起在额头上方,已经初具蛟龙的雏形。
巨大青蛇将周围数十丈的山林碾成齑粉,盘绕数周,将少年少女围在中心,狰狞头颅与二人近在咫尺。
少年少女瘫软在地上,眼中是发自心底的恐惧,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女子则站在巨蟒的头顶,饶有兴趣的望着两只小蚂蚁,开口道:
“给你们个机会帮我做一件事,事成,我可以传授你剑法。”
少年牙关微微颤抖,看着面前的通天巨蟒,问道:“什么事?”
女子眼中浮现嗜杀的猩红:“杀死柳邵元的人家在彭峪郡,碍于规矩我不能出手,恰好你们也与他有仇,帮我跑个腿,不是什么难事。”
红衣女孩牙关紧咬,双目通红盯着半空中的持剑女子。
少年许墨皱着眉,尚显稚嫩的脸上挣扎之色尽显。
巨蟒头顶的女子眼神渐冷,猩红蛇信自巨蛇口中伸出,血腥气扑面而来。
许墨双腿微微颤抖,咬牙开口道:“赵闲方才放我们一马,我许墨已经答应日后换他这个恩情,即便要杀他,也是在还他恩情之后,杀他一人。否则,对不起手中剑,还望前辈见谅。”
剑客,便要言出比践、恩怨分明,少年年纪虽小,却以心怀剑道。
这也是长剑‘逍遥游’出鞘,阻拦赵闲杀他的原因,世间剑客,无论修为高低都是让人钦佩的。
青色巨蟒头顶的女子,眼中寒意更甚,讥讽的望着二人:
“既然如此,你们就没用了。”
话落,脚下青蛇仰头长嘶,血盆大口直接向二人压了下来。
少年许墨脸色煞白,绝望闭上双眼。
恐惧发自骨髓,即便如此,少年也没有求饶的意思。
只是过来半晌,疼痛也没有自周身袭来。
少年少女睁开眼睛,带着些许疑惑。
山林间的巨蟒已经消失,女子手上的青色长剑收入袖中。
一块玉牌丢到了少年面前,冰冷的声音响起:
“这是主子赏你的,去剑皇城找一个叫荆雪的人,凭借此物他会教你剑术。不过,主子这份恩情,日后还的。”
少年如蒙大赦,反应过来后,眼中露出狂热之色。
剑皇城十二位城主,在学剑的人眼中,各个都是如雷贯耳的剑仙,他自然知晓这是多大的福缘。
许墨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恭敬行礼:
“谢过前辈,此恩许墨必然铭记与心,不知前辈名讳?”
“红花楼,竹叶青。不用想着报恩,该用你的时候,你拒绝不了。”
话语未落,竹叶青的身形早已消失,遍地狼藉的山林中,又恢复了平静。
五月初四。
临近端午,东华城热闹了许多,南来北往的商客云集,游人士子涌入街巷,就连平日里清静的青莲巷,都比以往嘈杂了些。
青莲巷的小院,葡萄架下放着躺椅,一壶茶与两只茶杯搁在小桌上。
黄昏的斜阳下,赵闲拿着书籍在躺椅上摇晃,心不在焉。
小寒穿着淡薄的罗裙,手持团扇轻摇,小脸红彤彤的,偷偷瞄着自己少爷手中的书籍。
夏日的黄昏有些闷热,小寒拉着领口透气,犹豫良久,忍不住开口道:
“少爷,这几个恶人好无耻,怎能这般作践百花仙子?”
赵闲猛然惊醒,‘啪’的合上手中书籍,转头佯怒道:“你这死妮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小寒嘻嘻笑着,坐在躺椅旁边的小凳子上,俏脸微红:
“过来好一会了,怕少爷口渴端了茶过来,是少爷看的太入神了。”
赵闲将书扔在小桌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重新躺下,思考起百刀庄的事情。
那个红衣女孩最后的话,一直在脑子里回荡。
赵闲待二人走后,禀报了此事,只说自身力竭没能拦住。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出玩一刀被拦下,除非拼着重伤,不然没有战力。
对于白敬庭这个人,回东华后赵闲去案牍库查过,是城郊的一处道观的道长,只是寻常的江湖人,与青虚道长差不多的江湖骗子。
黑羽卫对其知根知底,这几日还在城中见到过此人,并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百刀庄庄主临死托孤必然关系匪浅,还是要查的。
明日端午,会在城郊黑旗军的大营举行庆典,此时也只能端午过后再说。
小寒摇着扇子,见自家少爷闭目养神,犹豫开口道:
“少爷,是不是有心事?回来后就一直这样没精神,都不像少爷了。”
赵闲睁开眼睛,看向旁边的小妮子,咧嘴一笑:
“少爷这叫成熟,好歹是衙门的差爷,整天嘻嘻哈哈,会被人说不稳重的。”
小寒‘噗’的笑出声,越发诱人的身段花枝乱颤,又连忙含蓄的压了压衣领。细声道:
“小寒还以为少爷想姑娘了,来了东华城这么久,也不见洛儿姐姐,明天端午节,少爷请洛儿姐姐过来坐坐吧。”
赵闲抬手揉了揉小妮子的脑袋,无奈道:“人家是茗楼第一花魁,端午节要赴的宴会推都推不完,不是随便就能请来的。”
小寒有些失望,嘟囔了一声只好作罢。
因为夏日炎热,小院的门并未关上,青莲巷的青石路面上,行过一辆宽大的马车,自小院门口经过。
周围的院落里住了不少朝里做官的,虽然大多是身家清贫或者不受重用的官员,但大小是个官员,富贵亲朋逢年过节的,还是会上门拜会。
不过此时经过的马车,有些太奢华了些,车厢木料装饰用料上乘,连车帘都用的是青合郡出产的云锦纱,寻常人家作身袍子都显得奢侈。
赵家经营布匹生意,对这些自然有所了解,待看到车厢上的‘沈’字家徽后,赵闲在了然。
专做神仙买卖,富可敌国的沈家,赵闲来东华郡这么多天,还是有所了解的。
小寒好奇的性子,忍不住跑到门口望了一眼。
马车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了一个女子,梳着妇人髻,容貌秀美带着些书卷气,贵气逼人却不显得俗气,显然自小教养极好。
丫鬟捧着几个盒子,恭敬的在门口敲门。
片刻后,一个身着素衣的老者,打开门表情冷淡,带有审视目光。
身边丫鬟都是噤若寒蝉,唯有梳妇人髻的女子盈盈一礼,然后进了小院。
“少爷,少爷。”
小寒面带惊讶,小跑回来坐下,笑嘻嘻的道:“马车上下来的姐姐,咱们在天书峡的万宝楼那里见过,没想到和那个老伯是亲戚。”
那间院落住的老者,是朝廷的一名官员,赵闲早上去黑羽卫时,也是上早朝的时候,彼此会打个照面。
只是赵闲分不清官服的区别,并不知道什么品级,他对这些也不感兴趣。
赵闲闻言瞟了眼小姑娘:“有什么好奇怪的,沈家在东华城扎根依旧,能娶个朝廷大员的女儿做正妻不奇怪。”
小寒摇头:“不是啦,就是觉得很有缘分,上次偶遇之后,这么快又碰见,在书上叫做‘他乡遇故知’,对吧少爷?”
赵闲无奈摇头,都不认识算什么他乡遇故知。
只是说到这里,赵闲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整理衣襟,开口道:
“对了,去拜访一下李夏,他在朝中为官日后难免遇上,提前打个招呼也好。小寒你准备些东西。”
小寒对这些人情世故早以熟络,能出去逛自然欣喜,兴勃**身收拾起来。
书生李夏的住处,赵闲这几日查过,毕竟是新科状元,名声不小很好打听。
去年新科及第后,朝廷特地赐了一栋宅子给这个寒门书生,位于皇城周边,与国子监为邻。
路途较远,赵闲到达国子监周边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这几条街巷住的是国子监学子,或备战下次科举的书生文人。
士子与风流总是挂勾的。
临近端午,周边街巷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有文人放声高歌或颂咏诗文,气氛较之寻常街巷大不相同。
小寒安静跟在自家少爷身后,眼睛不时左顾右盼,在小姑娘心中,读书人可比神仙更让人敬重。
毕竟神仙只在云里雾里,见了也看不出有何不同,而饱读诗书的大儒,在每个地方都是有身份的大人物。
到达李夏居住的宅子,门房将主仆二人拦在了外面,说是要通报一声。
赵闲没觉得有何不妥,好歹是礼部的主事,官阶不低才名又大,冒名来攀交情的肯定不少。
小寒嘟着嘴,脸上有些委屈:“少爷,这个李夏好生讨厌,当了官便开始摆架子,也不想想去年是谁舍命救他的。”
赵闲笑了笑,摇头道:“门房又不认识我们,按规矩办事罢了,不要多想。”
小寒依旧闷闷不乐,却也没有再抱怨。
片刻后,挂有‘李府’的宅院大门打开,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公子从里面跑了出来。
依旧唇红齿白,却没了往日的寒酸气,看起来成熟大方了许多。
“恩公何时到的东华城?让人知会一声便是,怎能让恩公亲自登门拜访,李某实在惭愧。”
书生李夏一边行走,老远就面露惊喜,打起了招呼。
不过这声‘恩公’,让赵闲觉得十分别扭,轻笑道:“李兄,咱们也算老相识,别这般见外了。”
书生李夏走到门前,颇为不好意思的躬身一礼:
“见过赵公子,见过小寒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赵公子为人豁达不计较这些,我李夏却不敢忘了此事。”
赵闲最受不了的便是读书人这种唧唧歪歪,拍了拍书生李夏的肩膀,笑道:
“来你这儿讨口茶喝罢了,李兄再这般客气,以后我就不好来了。”
说罢,赵闲径直走进了宅子,没把自己当外人。
李夏见状倒是轻松了几分。
大恩在前,他现在有了身份地位,却没机会报答,心中难免有些愧疚的。
书生转头看向门房的管事,皱眉道:
“和你们说过多少遍,客人来了先请到偏厅就坐,怎能让客人等在外门,若传出去,还道我李夏持才傲物不懂礼数。”
年纪不大的管事,有些委屈:“老爷,是成姑娘交代的,说老爷公务繁忙,不认识的闲人不让进去。”
书生李夏张了张嘴,轻拂衣袖温怒道:“女人家懂个什么,真是...算了。”
李夏犹豫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评价,转身进了宅院。
颇为雅致的书房内,陈设不对,书案书架、小桌棋盘。
写满字迹的纸张成叠堆放,却不显杂乱,极为整齐。
赵闲打量着屋里的摆设,感叹道:“李兄最近很忙啊。”
李夏泡好茶,在小桌前坐下,苦笑道:“礼部事务繁多,我初入仕途经验尚浅,确实有些忙不过来。”
将茶杯递到赵闲身前,李夏又道:“赵公子进京,李某事前不知未能给公子接风洗尘,还请见谅。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公子不要客气,我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京后倒是认识了几位阁老,对我颇为照顾。”
赵闲接过茶杯,摇头道:“李兄客气了,我前些天才到黑羽卫任职,若需要李兄相助,自会开口。”
李夏微微一愣,意外抬头:“赵公子是修行中人?”
赵闲点头:“算是天灵宗半个弟子,如今在黑羽卫历练,李兄既然知晓,倒也方便了许多。”
李夏了然,总算明白了这位赵家的大少爷,怎么莫名其妙跑去黑羽卫当差。他解释道:“礼部掌外交之政,我来了京城后,对修行之人倒是有些了解。只是没想到赵公子也是高来高去的仙人。怪不得去年在猴子峰公子那般神勇。”
赵闲抿了口茶,并没有解释。
李夏犹豫片刻,又说道:“公子既然是黑羽卫中人,想必也知道我再忙些什么,大陈王朝的使臣最近来往频繁,提的要求实在刻薄。我人微才疏,却担此重任,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陈王朝是大玥毗邻的国度,中间隔着千里荒原并不接壤,实力比其他几个小国强很多,但还没到与大玥分庭抗礼的地步。真正让大玥不敢掉以轻心的,是大陈王朝背后依附的青泉宗。
赵闲在天元阁时看到过这些记载。
听到书生李夏这般言语,赵闲疑惑道:“我来东华郡不到一月,有些事情还来不及了解,李兄可否解释一二。”
李夏叹了口气,摇头道:“来的是大陈王朝的使臣,其实是替青泉宗传话。大玥独拥一座出产玉精石的龙涧山,外面两个宗门眼红已久,想要我大玥每年拿出三千白玉铢作为岁币。”
毕竟是书生,李夏脸上怒意尽显:“实在可笑至极,我泱泱大玥岂能向外族俯首称臣。若非圣上心系百姓不愿动兵戈,定要发兵大陈以震国威。哎!外面的修行中人逐名好利视百姓为草芥,我大玥却不能如此,只能坐下来慢慢谈。”
赵闲心中轻叹,听得出‘外面的修行中人’是李夏特意加上的,以免让自己不悦。其实书生李夏想说的是,修行中人都逐名好利视百姓如蝼蚁。
喝了口茶,李夏情绪缓和下来,叹了口气道:“哎!这些事情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聊着无趣。”
赵闲对于大玥目前形式一知半解,确实没什么好聊的,便转而开口道:
“方才在外面听门房提起成姑娘,这位姑娘对李兄颇为关心,可是李兄未过门的夫人?”
李夏本就生的唇红齿白,闻言脸上一红,竟有些小女儿羞赧的神色。语气不自然的解释:
“赵公子误会了,成姑娘名为彩柔,是京中成家的二小姐,我与彩柔只是熟识,还未上门提亲,只能算知己。”
小寒安静站在一旁,看着李夏脸红的模样,浑身的鸡皮疙瘩,心中不由佩服自家少爷涵养极好,换成她,肯定要笑话几句。
赵闲知道成家的名声,黑羽卫的佩刀与手弩便出自成家,富可敌国地位超然。他不由叹道:“李兄官场情场皆春风得意,真是让人羡慕。”
李夏连忙摇头,态度认真:“赵公子莫要取笑在下,别人如何我尚且不知,但赵公子的心胸和风骨,我李夏可是亲眼所见,这辈子都赶不上。有时候就在想,若李夏身为女儿身在猴子峰被公子所救,怕是心中除了赵公子,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后面这句自然是玩笑话。
赵闲听得的是头皮发麻,笑骂道:“李夏,你好歹是个状元郎,让本少爷掏银子也就罢了,还惦记本少爷的身子,当自己是花魁不成。”
李夏也笑了起来,以茶代酒自罚一杯,算是为自己说错了话赔不是。二人之间的生份倒是消减了不少。
李夏想了想,起身道:“赵公子,京城茗楼的花魁可是艳名远播,天色尚早,不如我们去茗楼坐坐,就当我给公子进京接风洗尘!”
赵闲看着面前的书生,打趣道:“李兄本就是才子,来了京城,到更显风流了。”
李夏连忙解释:“君子发乎情而止于礼,我李夏受圣人教诲,绝非喜好沾花惹草之辈,茗楼的柳大家琴艺超绝,连当今皇后娘娘都夸赞过,只是请公子去听琴。”
赵闲闻言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那多没意思。”
“啊!?”
李夏一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却瞧见赵闲玩味眼神,唯有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