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六月中旬。
萧剑一也没有再传出音讯,东华城修士也渐渐放下心来。
龙离公主依旧在灿阳池内静修,弥补自身亏损。
赵闲在城中四处转悠,除了上次偶遇的黑衣人外,再无其他收获。
落日西斜,青莲巷中的小院里,赵闲坐在葡萄架下,手持锯子来回忙活。
偶有几片桂叶自墙头落下,又被爱干净的小寒收走,与锯末碎木一起,堆在院子角落。
小寒眼里满是好奇,不知自己少爷要折腾什么,看着架势,倒是与老琴师有几分想象。
在溢州城呆了一整年,小寒经常看到老琴师锯木头刻花纹,难不成自己少爷心血来潮,想要做一张琴?
少爷没说,做丫鬟的也不好多问,只是端来了茶水放在石桌上,好奇的站在旁边观望,偶尔搭把手递个斧头凿子。
而青莲巷外,一辆熟悉的马车驶了进来,居住在巷里的人家早习以为常,坐在门口乘凉的老人家,还会开口打个招呼。
马车在巷口陈清秋的院前停下,两位女子前后下了车。
为首的女子身着翠色长裙,头挽妇人髻,正是陈清秋的独女陈靖柳。
她如往常一样,隔断时间便回娘家看看,自从陈清秋的夫人过世以后,回来的频次便更多了,即便她的父亲陈清秋,脾气并不好。
看着跟在身旁四处张望的沈雨,陈靖柳微笑道:“雨儿,在看什么?”
沈雨连忙回过头,作贼心虚的笑了笑:“没什么,有个朋友住在这里,随便看看。”
陈靖柳点头,略一回想,开口道:“是前几日,和你起冲突那位?”
这件事人尽皆知根本瞒不住,不过也没有掀起多大风浪。
毕竟家里的这位大小姐,经常弄的满城风雨,久而久之都习惯了,多是一笑置之。
沈雨连忙摇头:“没有,和他闹着玩的。”
沈雨模样甚是乖巧,没有半点蛮横的模样,显然对陈靖柳很畏惧。
礼部侍郎陈清秋的倔脾气,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关键还没人说的过他,连当今圣上稍有逾矩之处,都会被指着鼻子骂,否则也不会这么老的资历,才是个侍郎。
而他的女儿陈靖柳,自幼受其印象性格大同小异,若身为人妇,必然是一位持家有道的主母,但对沈雨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陈靖柳闻言微微皱眉,认真道:“女子出门在外要顾及身份,有些玩笑开不得。”
沈雨这几天已经本教训了很多次,连忙笑嘻嘻的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知道了知道了,咱们进去吧,陈伯父还等着了。”
陈靖柳颇为无奈,在巷子里不会多言,便没有再说,进了小院。
父女二人下着棋,聊了些闲话家常。
正说起朝廷近来的动向时,陈靖柳忽然发现沈雨鬼鬼祟祟的,端着个茶盘准备出门。
等着外面的下人仆役也是满脸惊讶,自家的大小姐,何时给别人端过茶水,就连家主沈凌山都没这个福气,给沈雨端茶倒水求她不要出去闯祸的时候倒是挺多。
“沈雨!”
陈靖柳站起身来,目露疑惑,开口叫住了她。
沈雨浑身一僵,咬着下唇目光急转,想要硬着头皮冲出去,却发现陈靖柳已经来到了身前。
“你做什么?”陈靖柳面容和煦,安静的看着她手中的茶盘,热气袅袅,显然是刚泡好的。
沈雨缩着脖子,像只小鹌鹑似的,解释道:“我,我前几日确实做的不对,想要去道歉赔个不是。”
“哦?”陈靖柳满是意外,自己这妹子,竟然还知道道歉。
瞧着她面色慌张语无伦次,陈靖柳心中一动。
赵闲她是知道了,特别是前几日沈雨闹着被轻薄后,她还特地查过,本以为只是沈雨的胡闹,现在看来,情况好像不是这般简单。
略微思索,陈靖柳伸手接过了茶盘,温声道:“我去吧,刚好有些事,要与赵公子商量。”
“不行!”沈雨脸色一慌,急忙摇头,瞧见陈靖柳疑惑的表情,又悻悻道:“赔礼道歉,自然要亲自去,不然没诚意的。”
陈靖柳面带笑意:“以你们二人的脾气,两句话不对又得吵起来,交给我便是。”
沈雨紧紧抓着茶盘不松手,眼中慌张展露无疑。
待看见陈靖柳眼神一变,带有几分严厉,她才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葡萄架下,赵闲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将地上的半截桐木摆正,丈量着尺寸。
忽闻敲门声响起,他还有几分疑惑,东华城熟识的人不多,除了黑羽卫的弟兄,就只有李夏会偶尔过来坐坐。
只是小寒开门后,进来的却是一位女子。
头梳妇人髻,身着翠色长裙,与东华寻常女子大胆的穿着不同,衣着整洁又不失大方,带着几分书卷气。
赵闲以前在玉织楼内见过一次,当下也认出了这位女子,是沈家的长房夫人陈靖柳。
对于她的到来赵闲很意外,特别是还端着茶盘做足了礼仪。
来着是客,赵闲迎了上去,行了过书生礼开口道:“见过陈夫人,与令尊同居一巷却未上门拜访,没想到陈夫人先过来了,还请恕罪才是。”
小院空旷,除了葡萄架下的石桌别无他物,来客总不能大夏天坐在院里,赵闲便将她带到了主屋就坐。
陈靖柳仪态大方,表情和睦,微笑道:“赵公子不用客气,此次前来是有事相商,客套话就免了。”
茶盘放在桌上,陈靖柳端着与桌前,表情平静,眼神却带有审视意味,若是涉世未深的人,恐怕很快就慌了神。
看这语气,莫非是替沈雨兴师问罪来的?
赵闲心中暗自琢磨,脸上并没有太多异样,只是微笑道:“早听闻陈夫人代为打理万宝楼诸多事务,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说话直接了当,颇具大将之风。”
陈靖柳对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称赞并不介意,淡然开口:“平时与商人打交道,习惯了。常言商贾之家重利轻义,客套话说多了没用。”
赵闲便是出身商贾,闻言微微皱眉,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平静道:“来着是客,讲道理赵某欢迎,若夫人报着为沈雨出气的目的,来寒舍对赵某兴师问罪,喝完这杯茶,请回吧!”
陈靖柳面带笑意:“沈雨的性子我知晓,虽然平时贪玩胡闹,心不坏的,只是心智未成熟罢了。至于兴师问罪,我沈家绝非仗势欺人之辈,公子莫要抱有敌意。”
赵闲对这句话倒是很认同,在他看来,沈雨确实是个未经历风雨,心智未开的小女孩。
以前在祁安县,他的行事风格也差不多,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只是没有到处欺负人罢了。
“既然陈夫人如此坦诚,赵某也不说客套话,不知夫人来此,所谓何事?”赵闲拿起茶壶,到了两杯茶,放到了陈靖柳面前。
陈靖柳接过茶水颔首示意,转头看向小寒。
小姑娘在赵府见多了这种情况,多半是要说些不能外传的事情,微笑颔首示意,自觉的出了屋子。
陈靖柳这次放松了些,语气随和:“今天贸然拜访,一来是替沈雨向公子赔罪,她自知有错,公子莫要介意。二来是想给公子做个媒,撮合一桩姻缘。”
赵闲正拿起茶水,闻言差点一口喷了出来,莫名其妙抬头,望着对面女子。
陈靖柳表情平静,徐徐说到:“赵公子的家室,我前几日打听过,彭峪郡赵家的长子,赵家所产布匹流通甚广,不少还通过成家的商队流往关外,虽然没有深足仙家生意,在大玥西边算得上名门望族,与我沈家,倒是门当户对。”
赵闲眨了眨眼睛,表情颇为尴尬,他没想到陈靖柳来的目的,是想让他做沈家的女婿。
他脑子又没毛病,沈雨要是进了赵家的门,祁安县还不得永无宁日。
不过对方问了起来,赵闲也不好说的太直接,即便是回绝,这种事也要估计对方的脸面。
他想了想,微笑道:“陈夫人,此事非同儿戏,能得沈家看着赵某自然受宠若惊,但夫人也知道,我是修行中人,还未考虑过婚嫁一事。”
陈靖柳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认真道:“正因为公子是修行中人,我才会来此与公子商量,若是寻常商贾之家,我沈家也不会屈就了自家女子。”
赵闲的修行资质,她自然也打听了些,能传授龙离公主的刀法,想来造诣不差。
而在大玥,修行中人地位超然,比寻常书生才子高出太多,这也是陈靖柳动了心思的缘由。
毕竟东华城内,已经没有那个高门大族,宗门子弟敢去沈家提亲,她想登门撮合都不好意思。
陈靖柳轻茗了口茶水,语气平静:“赵公子想来也知道沈家做的何种生意,我朝修士大到生死存亡,小到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万宝楼,你是修行中人,想来知道修行不易,功法、丹药、法宝,样样价值连城,即便以赵家的财力也不能信手拈来。但与沈家结为姻亲,在这修行道上,便不用为此发愁。”
赵闲不可置否,他随身携带的几万两银子,已经被聚气丹和几件灵器消耗待尽,若不是老琴师临行前给了不少白玉铢,现在已经捉襟见肘。
而大玥的修行,功法也好丹药也罢,除了稍许大玥能自行铸造的,都得在万宝楼宗购买,否则寸步难行。
就比如修士随身携带的无忧符,关键时刻便是救命的宝贝,有和没有,天差地别。
赵闲看着面前女子,沉默片刻,摇头道:“陈夫人,若你把沈姑娘的姻缘当成一桩生意来谈,我想沈姑娘不会开心的。”
在赵闲看来,世间姻缘讲究两情相悦,即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应当为子女的幸福考虑,那有利诱的道理。
陈靖柳听见此话,倒是颇有意外。
沉默稍许,她展颜轻笑:“整日与商人打交道,这番话说的直白,确实有些功利。我自然为沈雨考虑,公子的品行,在玉织楼是我已经有所了解,不然今天也不会开口。我方才所说的句句属实,公子是修行中人,这个机会,要好好把握才是。”
或许是夏日炎热,坐在屋子里的陈靖柳,浑身发烫闷的慌。只是她浑然不觉,依旧用眼睛认真的看着赵闲,说着自己的来意。
赵闲愣了稍许,见多了东华女子的泼辣豪放,倒也没有太在意,只是转开了目光,回答道:
“若想大道长生,即便是沈家也难以维持修行路上的畅通无阻,长公主殿下便是最好的例子。若求人间富贵,我与沈家结为姻亲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再者,将姻缘一事当做修行无阻的筹码,即便我经不起诱惑答应了,沈姑娘也不会答应,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哦!是吗?”陈靖柳眼神朦胧,呼吸沉重。
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陈靖柳想要理清思绪,却心乱如麻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只觉得天气燥热难耐,残存的理智让她清醒了几分,只是紧了紧领口。
赵闲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心中颇为奇怪。
三境修士对酷暑的耐力以超乎常人,照理说不会轻易出汗才对。
心神不稳,场合又比较严肃,二人就这样沉默了下来,半天无人再开口。
都是浑然不觉,脑中思绪飘忽。
小院外,沈雨鬼鬼祟祟站在门口,探头向里面观望,只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她不是修行中人,声音也听不清。
想要轻眼看看赵闲暴漏本性悔恨万分的莫要,又不敢进去打扰谈话,只得在这里偷偷瞄着。
手里不忘拿着无常薄,随时准备奋笔疾书,将看到的东西记下来当作证据。
只是还什么都没看到,小寒已经跑了过来,笑眯眯的道:“沈小姐也来了?怎么不进去,少爷在里面了。”
沈雨才想起还有个小丫鬟在院里,连忙藏起手上的小本本,作贼心虚的笑了笑:“我在这里等着便是,不用进去。”
小寒眨眨眼睛,总不能就这样进屋,把沈大小姐晾在外面,只好陪着身边,很有礼数的陪着说话。
沈雨也没理由将小寒骗走,只好乖乖站在院子外,生态轻松,装作等人的模样。
而远在城外的残阳池内,劲风四起吹开了迷茫的白雾。
龙离公主猛然睁开双眼,水池表面露出的肌肤显露樱红之色。
眉头紧皱,龙离公主直觉的浑身酥软,连神魂都受到了影响,无法心如止水。
“这家伙,在做什么?”
大玥刘氏子孙体内的血脉,半数来自于祖龙辙离,她将自身来之不易的心头精血,取出三滴给赵闲作为报酬,没想到会受到这种反噬。
龙离公主眸中愤怒尽显,起身想要去阻止,只是刚飞身而起,又犹豫了起来。
别人的私事终究不会干预,她想了想,还是落会了池水中,闭目精心,压制这股来自血脉中的欲望。
主屋内,陈靖柳强撑着意志,站起身来,口中含糊不清的呢喃道:
“先、先告辞了。”
赵闲双手扶着膝盖,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神时而狂躁时而安静。
气血翻涌体内火热,浑浑噩噩如同喝醉了酒,自身清醒,反应却慢了几拍。
若只是如此倒还好说,手腕上的三滴印记,却如同火炭一般灼热,疯狂的调动体内气血。
只见陈靖柳走出一步,站立不稳,发出一声娇呼。
赵闲本能起身上前搀扶。
“你、”陈靖柳恍惚间,自幼的教育让她残留着理智,用力咬着下唇,直至渗出血丝,终于清醒了几分。
反应过来此时的不对劲,她猛的一把推开了赵闲,自己则跌落在地上。
眼中露出慌张与惊恐,还有无以言表的愤怒,厉声斥道:“你这贼人,竟然在茶里下药,我爹,就住在巷子里。”
赵闲也回过味来,看了看桌上的茶水,摇头道:“陈夫人、茶是你带来的,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对我下药,若是要栽赃陷害,拼着自身名节,手段未免过激了些。”
陈靖柳闻言恍惚了片刻,这才想起茶是自己带来的,问题肯定出在茶上面,而茶是沈雨泡的,顿时想清楚了原委。
她知道沈雨向来胡闹,却没想到能荒唐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