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事情定了下来,但该怎么迁还是个大问题。
东边六郡虽然地广人稀,也有数百万的人口,虽然西边不远,鱼米之乡也都在西边,这么大规模的迁移仍然不容易。
满朝文武争论过后,决定按照以前出来的路迁回去。
东华郡的百姓豪绅沿着白露江航道一路西进,然后将军队退守道金塘郡,路上坚壁清野,步步为营确保不留下任何东西资敌。
至于国都东华城,有官员建议一把火烧掉这繁盛至极的周边数国第一大城,不然外人捡了便宜。
这自然是被凌守英严厉呵斥了一番,因为这东华城,迟早要夺回来的。
朝廷派出了好几队使者,绕开大陈的封锁前往天梭城,其中便有天灵宗的秦玉哲师徒,携带了大玥现在能拿出手的所有重宝,去天梭城找门路。
若是天梭城不行,便要去更远的玉琼城、望海楼,只要在三宗五城十一楼中找到任何一个靠山,当前困境便能迎刃而解。
东华城的平民是最先迁徙的,接下来是满朝文武,然后是驻守的几十万黑旗军。
在大玥王朝无与伦比的威信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曾经繁盛至极的东华城便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空旷的长街与华美的楼台。
这些天,龙离公主一直坐在太华殿的穹顶之上,看着城中的灯火点点熄灭,直到只留下心光点点。
而镇东关外的大陈军队,通过探子知道消息后大喜过望,一夜后撤了十余里以表‘诚心’。
他们要的是大玥的天灵峰、龙涧山和这座繁华的东华城,而不是上面的人。
自囚与天柱山以西,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东华城的平民尚未撤走,大陈军营之中便开了庆功宴,只等着人走完,然后收下这座空城,以此为据点攻打天灵宗与龙涧山。
已入深秋,夜色下的东华城如同没有了血脉的巨兽,安静躺在平原之上。
萧瑟秋风中,魁寿街的三座牌坊依旧屹立,长街上却没了半点灯火。
平阳王府深处,静雅的茶舍内,身着黑衣的岳平阳,抚摸着手中那陪伴百年的长剑。
水流叮咚作响,竹帘随风摇曳。
一声华服的岳进余,恭敬的跪在地上,轻声道:“父亲,走吧!”
“好!”
一声长叹响起在茶舍内,岳平阳望向自己的儿子,目光平静而温和:“走之前,你去办一件事。”
岳进余微微颔首:“父亲请说。”
岳平阳语气平淡:“去杀了青泉宗宗主,杜敏之。”
茶舍骤然一静。
平阳王世子身体微不可觉的颤了一下,抬眼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杜敏之,金丹巅峰的强者,在这周边数十国仅此与其他两位宗主。
先不说岳进余的实力,即便能深入敌阵斩杀青泉宗宗主,他又如何重重包围下活着出来。
当前能把他救出来的,唯有面前的岳平阳。
但他知道,岳平阳现在不能出手,出了手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是让他去送死!
身着黑衣的老者,望向自己的儿子:“殿下心结已生,你得替她去死。过刚易折,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悲伤,才能让人学会忍辱负重,哪怕跪着,哪怕用爬,也要爬到这个天下的顶点。”
朴实无华的话语,如同一位父亲对儿子的认真教导。
岳进余浑身微微颤抖,手中扣入地板中,沉声道:“日后...天灵宗..怎么办?”
岳平阳吸了口气:“天灵宗有林封阳,大玥有长公主,你作为天灵宗的大师兄,大玥的平阳王世子,该死的时候,不能怕!”
岳进余双目通红,望着自己视若神人、视若高山的父亲,似乎在确认他的话语。
只是哪位老人,如同铁石心肠般,转头望向了外面的夜色,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附身磕了三个头,岳进余始终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只是正衣冠,沙哑道:“孩儿..知道了。”
南城青莲巷中,居住的百姓已经随着官兵搬走。
赵闲身为黑羽卫,自然不能提前离开。
只等今天最后一批军队从镇东关撤下,便带着小寒随军队一起回家乡。
行李早已收拾妥当,马车停在巷中,几个黑羽卫的兄弟在帮忙搭手。
陈家父女也没有走,毕竟二人在西边没有亲属,若不是赵闲劝说,父女俩能等到敌军入城的那一天以身殉国。
在小寒的帮助下,陈家不多的物件也装上了马车。
陈靖柳的身体好了许多,也进进出出的搬着书籍,这些是陈清秋的心爱之物,即便已经不能再看,留着也是个念想。
以入深秋,陈靖柳身着青衫外罩小衣,到时显出几分水乡女子的婉约气质。
翘见撸起袖子忙活的赵闲,她迟疑了片刻,从屋里端了杯茶送到跟前:“赵公子!”
赵闲回过头,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轻笑道:“怎么,有东西搬不动?”
陈靖柳微微低头,将茶水抵了过去:“已经收拾妥当,不知公子何时动身?”
“我还得等等。”赵闲接过茶水大喝了一口,颇为自觉的返回了陈靖柳手里:“公主殿下尚未动身,我再去劝一劝。”
陈靖柳接过茶碗,眉目流转,望向了地上的青石砖:“那我..与爹爹,在西城外等着公子?”
赵闲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劲。
他望向陈靖柳,却见这位浑身书卷气的女子低着头,看不出太多异样。
赵闲只道自己想歪了,随意道:“好,路途遥远你们没人照料却是不方便,再者溢州也没有亲友,我在石泉巷有间院子,到时候你就住哪儿吧。”
陈靖柳紧咬着下唇压抑着脸上的绯红,故作镇定的道:“那.那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拧身返回了院子,身姿摇曳,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赵闲倒不会一直盯着女子纤腰圆臀打量,只是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摇头轻笑走向了自家小院。
小寒正忙前忙后的收拾着东西,把铁锅、油盐酱醋全装进了殷老头给他的那个红色荷包里面。
隔壁的院门敞开着,殷老头穿着道袍,靠着躺椅坐在桂花树下,拿着一张纸来回琢磨。
赵闲敲了敲院门,然后直接走进了院子,开口道:“殷老,你什么时候动手?要不随着陈家一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说是相互照应,倒不如说是让这老头路上当保镖。
殷老头合上纸张,拿起身旁的酒壶抿了一小口,才说道:“老夫长年千里独行,不用你操心。”
赵闲倒也不多说,转身准备出门。
殷老头手指敲着椅背,待他走到门口之时,才轻声开口道:“小子!”
赵闲脚步一顿,回头有些莫名其妙。
殷老头沉默了片刻,摇头道:“这些天你经常去杨楼街,你知道我这人喜欢看风水,世间大部分地方也都能看出深浅,但杨楼街上有个地方,我却看不透!”
“哪儿?”赵闲皱了皱眉,回身往下了身着道袍的老者。
殷老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满脸为难:“就是你去的那栋二层小楼,有高人设了遮蔽天机的阵法,连我也看不透。”
赵闲脸色微僵,抬手挠了挠头,轻笑道:“老伯,你在说笑?莫要有编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来蒙我。”
殷老头脸上的神色消退,只留下那历经沧桑后留下的平淡。
他转头望向面前十九岁的青年,沉声道:“坚守本心,勿坠魔道,我还想活命,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对不住!”
赵闲笑容渐渐消失,望了面前这位老者一眼。
良久,他神色平淡的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小院。
“少爷,你去那儿?!”
见大黑马从院门闪过,小寒急匆匆的跑了出来,扶着院门叫了一声。
大黑马扬尘而去,转眼已经失去了踪影。
这是从小到大,自家少爷第一次没有回应她。
小妮子满脸茫然,呆立在院门下。
平阳王府,大厅之内。
一幅字挂在正中,上书‘天开万物’四字。
十名王府的侍女,端着银盔、肩甲、护胸、长靴,还有那一杆银色的长枪,安静站在大厅左右。
字画下三炷香燃气轻烟,岳进余焚香沐浴后,在字画前认真的躬身一礼。
双臂张开,披肩的长发挽起,侍女将一件件盔甲穿戴在了身上。
一匹与墨虎相似的异兽,缓步停在了大厅外。
整个王府寂静,只留下一位妇人悲痛的哭声。
而远处的杨楼街,原本人头攒动的风月之地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个名镇东华的招聘与熄灭的花灯。
赵闲骑着大黑马,缓步走在东水河岸,杨柳依依,摩擦着平静如死水般的脸颊。
远处便是那熟悉的二层小楼,那只花毛的大公鸡似乎已经学会认人,扑腾着翅膀在菜谱里窜来窜去。
以前种种莫名其妙的巧合,此刻却有种让人恍然大悟的感觉。
天注定,这边是天注定?
空灵琴声从阁楼上传出,带着那如往日一般美丽的剪影。
曲子,好像是以前听过的《布雨》。
刻意走的很慢,终究还是到了。
小楼的栅栏外,驼背老马夫眼神依旧浑浑噩噩,只是手中的那只拐杖,变成了剑,一把很古老的剑。
即便模样身材完全不同,这把剑世间却不会有第二把。
剑名:悲秋!
天空一声苍雷骤然乍响,来到毫无理由,却声势骇然,让城内微走的人都抖了抖。
驼背老马夫站起来身,走向了河岸,直至消失在了视野中。
赵闲吸了口气,露出几分往日般眼光的笑容,跨入栅栏,走进了小楼。
脚步沉稳,楼梯响起脚步声,连带着琴声也随之轻颤。
身着白衣的绝色女子,背对着楼梯,轻柔的抚弄着琴弦。
“洛儿!”
赵闲脚步轻松走到琴台旁,抬手按住琴弦,同时揽住女子的肩头,温柔道:“你在做什么妖?”
南宫天洛一如既往的宁静,将头靠在了男人的胸口,听着那杂乱的心跳:“做事要有始有终,对不起。”
鼻尖传来幽幽清香,赵闲手微微颤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敛去:“你是青泉宗的人?”
“不是!”白衣女子轻声回应,没有抬头。
赵闲勾起了她的下巴,轻声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嘛?”
“知道。”语气依旧温婉。
赵闲却再也平静不下来,眼角微颤,开口道:“溢州王家六十四口,百刀庄全家四十三口,成家一百二十七口,沈家一百零三口,这些人永世为奴再无天日。黑羽卫因公殉职我不算,该死之人我不算,仅仅是我手上经历过的,已经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你知道镇东关外一场大火,烧死了多少人?”
“我知道。”南宫天洛抬起了头,清泉般的双眸满是温柔。
赵闲注视着这双曾让他魂牵梦绕的眼睛,点了点头,沉声道:“事不关己,死再多人与我无关,我只在乎身边的几个人。”
他额头青筋暴起:“陆剑尘待我如己出,你找他为何?”
南宫天洛抬起了手,整个小楼再也无人能闯入,她仰着头,轻声道:“我要他的剑。”
赵闲望着她,眼中那分狂暴显露又被压下去。
楼外夜色中,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赵闲努力的压制着心中那股莫名的恶念,摇头道:“大玥、天灵宗,所遇之人皆敬我、信我,把我当兄弟,当做子侄,我如何与他们交代?”
南宫天落脸颊染上通红,显出几分青紫,依旧用温和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你之前所行之事皆无愧于心,现在大局已定,你做什么也无法改变。”
赵闲:“无情无义,我跨不出那道坎。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南宫天洛眼神有几分涣散,依旧看着面前的男人,露出那一如往日的微笑。
苍天之下的另一处,跨过重重山峦与浩瀚的南海,在华钧洲这天下最大的土地上,一座巍峨壮美的雪山耸立其上。
雪山之巅,九条锁链自天空落下,层层符咒如同雪花,压制着山颠的一只白狐。
白狐以雪山为床,在此沉睡千年之久。
而此刻,它睁开了双眼,一对竖起的瞳孔望向了这座天下的最南方。
千丈锁链电光骤然显,符咒在雪山之巅如同集雨般落在白狐的神色,仍然无法阻挡那九条尾巴的遮天蔽日。
小楼上,身着白衣的女子双眸中,两双截然不同的瞳孔交替显现。
她咬着牙,压制那因杀意而呼之欲出的东西。
“历练罢了。”南宫天洛努力开口:“你出现或不出现,都改变不了结果,没必要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你是仙!这也是你需要经历的。”
赵闲摇了摇头:“我是人。”
不知为何,身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子,听见这句话露出一丝笑容:“做人,远比做仙难。龙离公主放不下,所以她成不了仙,她留在东华,便是舍弃了大道,换来那誓死不退与东华共存亡的虚名,道心未碎,大道已毁。”
“我有愧与她。”赵闲看着面前女子,沉声开口:“她只信我一个,我不能背叛她。”
南宫天洛闭上了眼睛,安静的等待着。
“你做的,我替你还。”赵闲望着面前的女子,轻声道:“同样不负与你。”
话落,赵闲转身下了楼,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南宫天洛坐会了凳子上,眼神恢复了平静,泪珠却自脸颊上滚落,难以遮掩。
身着黑衣的萧剑一出现在屋里,杵着长剑,默然许久,终是幽幽一叹:“小姐何必如此!”
南宫天落抹掉眼角了泪珠,仰头靠在了椅背上,轻声道:“做到这一步他依旧不舍得杀我,若是提前不知,我应当已经放下所有,心中只剩他一人。提前知道很多东西也不好,就像他说的,无趣。”
萧剑一脸上的唏嘘淡了几分,转首问道:“小姐在他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南宫天洛露出微笑,拔下头上的玉簪,轻声道:“一段姻缘,天作之合,可惜,我出生阴阳家,行的便是逆天之事。”
萧剑一恍然,古井般的双眸中少有的带了几分情绪,似是轻蔑,又似是敬佩。他沙哑道:“我的无情道,与小姐比起来,难以入眼。”
从相识相依相恋开始,将所爱之人一步步逼上绝路,自认铁石心肠的萧剑一,知道需要多大的毅力。
对于这番评价,南宫天洛轻轻摇头:“所谓无情道,对身边之人无情者为下,对自己无情者为中,对天地无情者为上,你要的东西,自己看吧!”
萧剑一微微眯眼,气势骤然变换,方才那一丝属于凡人的唏嘘彻底消散。
方才入戏太深,竟真把眼前这位女子,当成了多愁善感的凡人。
阴阳家修士的谋划,岂是寻常人能看透的。
他转眼往下窗外,青年的身影,带着一抹不可名状的意思,走向了东方。
与此同时,挂在小楼上的那副山水画,在哪娇艳如火的牡丹旁边,一颗笔直的青竹,骤然爆发开始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