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清晨,塔贡森林的外围,终焉堡旁的营地出口,人们围在修砌没多久的道路两旁,熙熙攘攘。
人虽多,却安静得出奇,连孩子也不嬉笑,抓着大人的衣角,睁着好奇的眼睛。北风带着早晨的湿气呼啸,在人们的汗毛上凝霜,人们就像石碑一般,紧挨着望向营地内部。
一阵号角之后,金属与皮革的声音若隐若现,薄雾之中,营地的空地上开始出现大批士兵,他们集结成队,四人一排,从出口走了出来。
这时才有了些骚乱,但大体上依旧很安静。士兵们表情严肃,身上没有多少盔甲,为了轻装简行,只带了些干粮和武器,他们抱着“不胜则亡”的决心,视死如归。
路两侧的人们目送着,偶尔有人上前献花。森林的冬天没什么花,只有一种无名的白色野菊,开得漫山都是。士兵接过花,没有地方放,有的待在钢盔上,有的索性丢在地上,接二连三的踩踏下,被印在泥里。
一些士兵从队伍中冲出来,和路边的女人拥吻。自他们来到这里,很多克劳迪亚士兵找到了感情的归宿,但今天他们便要分开。男人可以选择逃避,但他们知道,不去战斗,就没有明天。
原野上开始出现哭声,还有哒哒的马蹄声。
阿黛拉在最外围,她穿上朴素的衣服,向每一个士兵低头示意。三天之内,她送走了两拨人,第一拨她希望永远不会再见到,第二拨却相反。
当列奥尼达带着最后的骑兵从营地走出时,阿黛拉向他献上了花。
“绣线菊?这不是夏天的花吗?我们那儿到处是这种野花,看都看腻了,没想到最后也是它来送我,哈哈哈哈……别了,伊斯特伍德小姐。”
列奥尼达把花插到胸前盔甲的缝隙里,点头示意,然后缓缓离开。
待到队伍消失在视野中,人们才逐渐散去。依旧有人在哭,还有人在祈祷,原克劳迪亚的旧神教徒从天边泛起鱼肚白开始便一直跪在临时搭建的圣三角下祷告,所有人都希望列奥尼达凯旋。
阿黛拉知道,无论此战结果如何,她都见证了历史。那些故事里的声势浩大的送行,在现实中不过如此轻描淡写,可人们的感情是那么真实,无言的注目,默默的祈祷,还有低声的抽泣,相比之下,任何言语都哑然失色。
伊莎站到阿黛拉身边,她神情低落,似乎也是受到了感染。
“走吧,回去吧。”
“嗯。”
这天的白天变得异常难熬,阿黛拉总忍不住去想列奥尼达现在大概到了什么位置。伊莎也坐立不安,耍着她那把重铸过的战斧。终于,当太阳落山,夕阳从天边谢幕,二人飞也似地消失在夜幕中。
她们在原野中像两只被追逐的兔子般飞奔,近三个月,她们从未如此放飞自我。一开始还有些吃力,等到压抑已久的恶魔身躯得到彻底解放,她们宛如新生。
“哦呼~”
伊莎的头发在脑袋后面变成了扫帚一样的形状,她一步数米,跑在阿黛拉的前面。
“快到了!气味越来越浓烈了!”
“不是大部队,还有马的味道,这是列奥尼达的部队,他们可能停下了!我们还得往前!”
果然如阿黛拉判断,列奥尼达的部队在一片空地驻扎,他们用幽暗的魔法荧光照明,连火把都没点。大部队还在前面,但不会太远。
沿着李瑟河,她们在森林里穿梭,终于,不久之后赶上了奥尔基比亚德斯率领的大部队。他们如同捕猎的黑豹,在夜色的掩护下,于森林中悄悄前行,除了树叶的婆娑和脚底枯叶的碎裂声,这样庞大的队伍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连熟睡的鸟儿都没有吵醒,似乎用了什么特别的魔法。他们现在离米拉尔恐怕不到三十里。
“就此别过,别忘了时间!伊莎!”
“知道了!”
阿黛拉告别了伊莎,一个人往米拉尔的方向去了,她其实并不认路,只是凭着方向感和对那张沙盘的记忆在奔跑。当天边出现了一个高耸的人造建筑时,阿黛拉松了一口气。
“!@%@!#……&¥”
阿黛拉隐匿身形爬上高耸的城墙,听到了第一句安瑞亚人说的话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懂安瑞亚语。这样一来,她什么情报也获取不了了。
“真难听啊,这种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呵啊——噗,什么玩意儿,还是人舌头吗?”
一边戏谑着,一边跃到城区的房顶上,阿黛拉像一只猫,只不过没人看得见她。
今夜月光皎洁,四周的一切看得很清晰。城墙上只有零星的人在守夜,而路面上空无一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盏灯亮着。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在睡觉,看不出任何布防的信息,阿黛拉必须潜入室内才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于是,阿黛拉索性大胆一些,跃下房顶,在路上逛来逛去,打算随便找些门进去瞧瞧。突然,她注意到墙面上隐约的黑色污渍。
冬天的气味总是很弱,阿黛拉靠得很近才闻出了血的味道。她猛然发现,这大街小巷,到处是这样的黑色污渍。一副血淋淋的屠杀画面赫然出现在阿黛拉脑海里,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死了多少人……”
阿黛拉看到有一处房间门开着,散发着腐败的气息,便好奇地走了进去。接着微弱的光线,阿黛拉看到了两具尸体,一大一小,就伏在床边,已经干枯。房间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已经快看不出像是人住过的地方。床边的墙上一道斜着的黑色血迹,那是屠刀划过脖颈留下的,阿黛拉知道。
她没有停留,她觉得浑身发毛。她在这个巷子挨家挨户地搜,每家都被洗劫一空,有些有尸体,零落在地上,有些没有。那些尸体都是平民,几乎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恐怕男人当时出去战斗了,死在了外面。有的尸体甚至是果体,显然遭受过凌辱。
阿黛拉想起了在刚朵拉遇到的那个来自米拉尔的女人,她是幸运的,如果她没有及时逃走,可能就会成为这些尸体中的一员。
阿黛拉愈发的感到恶心和愤怒,她攥紧拳头,努力抑制内心的冲动。即便她不是克劳迪亚人,她也感到入骨的恨意。这世间有什么语言能描述这样的罪恶?
“人是恶魔的胚芽,战争与杀戮是最好的肥料。”
姐姐说道。
“这就是战争吗……如果伊斯特伍德公国陷落……”
“那平时对你微笑的每一个人,包括孩子,都会变成干枯的尸体。”
阿黛拉捂住了嘴,她只想象了一下那样骇人的画面,都感觉到生理上的反胃。她以为自己早已对血腥和腐臭习惯,但这种冲击是另一种层面上的。
她跑开了,她再也不想打开任何一扇门。她直奔中心,她知道那里一定睡着这里的守军,那些刽子手,那些该死的安瑞亚人。
“这里的酒味道太怪了,有股马粪味儿,你不觉得吗?(安瑞亚语)”
“你舌头坏了还是鼻子坏了?我觉得挺好喝。(安瑞亚语)”
在一处走廊里,两个安瑞亚士兵在喝酒,他们看上去在看守一扇木门,这扇木门通向地下,是阿黛拉无法通过攀爬进入的地方,她想进去一探究竟,看看是不是厨房之类的。
她几乎是当着二人的面试了试门能不能用御物魔法打开,发现可行之后,她往拐角处丢了颗石子。
“什么动静?(安瑞亚语)”
“耗子?(安瑞亚语)”
“不管它。(安瑞亚语)”
阿黛拉耸了耸肩,索性在他们眼皮底下往酒里倒了药。
“你有没有感觉有股风?好像,我看到墙上的砖在挪动啊?(安瑞亚语)”
“你喝了几口啊,就开始醉了。(安瑞亚语)”说完,那人也灌了一口,
“我怎么也开始觉得这酒有味道了……(安瑞亚语)”
“我就说吧。咕嘟。(安瑞亚语)”
“啪——”
二人不约而同地趴倒在桌上,阿黛拉这才安心地打开了木门。然而,迎面袭来的腥臭和霉味告诉她这里并不是厨房。
木门打开的嘎吱声很响,几乎是同时,里面传来哗啦啦的铁链声。阿黛拉循声前去,顺着地道一直往下,终于发现,这里是一处地牢。数十个木桩围成的简陋牢房,困着不下数百个穿着破烂衣裳的女人。她们恐怕是听到了刚刚木门开启的声音,全部惊恐地挤在墙边,互相推搡。
她们的眼神里写满恐惧和绝望,互相不停扒拉的手是她们最后的抗拒。她们看不见行走在走廊中的阿黛拉,一直注视着楼梯口,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
看到这些衣不蔽体的女人身上的污秽,加上她们此时此刻的反应和神情,阿黛拉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们曾是母亲,是女儿,是姐妹,现在沦为了玩物,生不如死……我得做点什么,我得做点什么……”
阿黛拉几近崩溃,这次行动已经对她的内心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冲击。
“冷静点!不要在这里魔化,你会失控的。”姐姐喊道。
阿黛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的控制自己的心情。
突然,离阿黛拉最近的牢房里,一个女人从墙角慢慢走出来,她瞪大眼睛,盯着阿黛拉的方向,一点点靠近,像一个捉蝴蝶的孩子,小心翼翼。
阿黛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按理来说她看不见自己才对。其他牢房里本来注视着楼梯口的女人们见许久没人下来,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她们看着这个女人,满脸狐疑。
那女人趴到木栏边,伸出一只手,那只美丽纤细却满是泥土和污秽的手,就伸在阿黛拉的面前。所有人都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一个女人对着空气伸手。但她们没有议论,没有嘲笑。这绝望的地狱里,就算疯了都是幸运的事情。
阿黛拉看着这只“肮脏”的手,再看看女人那张曾经美丽过的脸。那浑浊的棕色眼眸里,同时闪烁着绝望与希望,像是最后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次相信,一旦破灭就义无反顾的毁灭自我。
阿黛拉不再迟疑,她毫不顾忌地握紧那只手。
女人愣了一下,她反复确认着手上传来的紧实的触感不是幻觉,没过几秒,她的情绪决堤了,她放声大哭,扶着木栏跪了下去,哭到哽咽,哭到满脸通红。
“救救我……救救我们……”
其他牢房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阿黛拉的存在,即便她们无法理解,也争先恐后地扑向木栏边上,疯狂地伸出手,触摸着空气。
“我,我摸到了!”
“是神!是神!”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在无数双手几乎是冒犯式的触摸下,阿黛拉逐渐冷静下来。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与其因为人的恶行发狂,不如拯救困境中的人们。她被人们需要,而她有拯救人的能力。
阿黛拉挣脱了她们的手,快步走向楼梯口,临走之前,她留下一句话,
“你们会得到拯救的,我保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