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帝国,皇帝却如此普通,甚至是令人厌恶。
这是阿黛拉对迪菲欧利十六世的最初印象,他们只见了短短五分钟。
皇帝从屏风后面出来,脸色红润过头,似乎刚泡完温泉,裹着松散的浴袍,乌黑浓密的胸毛一览无余。见到阿黛拉,他略显吃惊,摸着椅子坐下,用令人不自在的眼神盯着阿黛拉的脸,像在审视一个工艺品。
“伊斯特伍德家族的末裔你是处女吗?”
“啊?”
阿黛拉稍稍抬起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呵,怪不得伦库斯信里激动成那样。”皇帝笑着侧头对一旁的老侍者说道。
“忽略北方强盗的特征,你还真是个美人胚子。你身上的伊斯特伍德家族血脉已经很稀薄了吧?一个姑娘,孤身一人来这里讨要身份,我赏识你的野心。贵族的名分在这里并不珍贵,你还想要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
阿黛拉抬头直视皇帝,深呼吸一口气,反魔法手镯有些沉重,反倒帮助她冷静下来。
“陛下,我只想要回我家族的遗产,那片土地和那座城堡的所有权。”
“你已经献给帝国,又想要回来,当我这里是你亲戚开的银行?”
“不敢,不敢”
“你已经用它买了你的名分,长老院也同意这个交易,如果你想拿回去,就用别的东西来交换。我很好奇,你一个姑娘要统治权有何意义?若你父亲没有什么私生子,等你死了,你的家族将不复存在。还是说,你想用这个作为筹码,找个愿意妥协继承权的贵族单身汉嫁了?”
皇帝说得没错,在帝国,女人除非身份显赫且嫁给平民,否则很难传承自己的姓氏,而嫁给平民意味着剥夺贵族身份。因此,在帝国人眼里,阿黛拉的选择是愚蠢的,她应该继续蛰伏,直到培养出一个值得骄傲的子嗣。
“我,我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但我看得出来,陛下不信任我所宣称的,那片土地与我的联系,我向陛下发誓,我血脉中的确有一些我无法解释的事情,这让我成为唯一能支配那里的人。这是我的忠告,如果别人涉足那里,会像千百年来一样,有去无回。”
皇帝听到这番话,开始笑着玩弄起人中旁的小胡子。
“那你能否详细说说那里有什么?”
“呃,怪物,我只见过模糊的黑影,能将人拦腰撕开。”
“哈!模糊的黑影,那听起来很厉害,还有呢?”
“我只知道这些,它们能和我对话,我和他们沟通了许久,它们才同意将城堡和城堡前面的平原给我,原本那里到处是游荡的狼群。”
“哦,是吗?他们讲什么语言?是我们帝国语?还是什么兽语鸟语?”
“是”
“够了!够了。故事留着吓唬孩子去,有人会研究你的鬼话,但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一个字。”
皇帝突然提高嗓音,面露凶相,身子前倾,吓阿黛拉一跳,接着,他又放松了身子,不紧不慢地说着,
“我许你来这里,是因为你确实有点贡献,也因为吾儿伦库斯,我对你有些兴趣可你太令我失望了。我不计较这些事情,你就此打住,离伦库斯远点,安分的当个淑女,帝国有你啃金面包的地方。”
阿黛拉装作委屈地点了点头,此时的她才是一个气质符合年龄的女孩,皇帝怒不可遏的眼神已经证明了萝拉的话没人相信阿黛拉编造的故事。皇帝的话也透露了阿黛拉能活着的原因,现在即便皇帝感到愤怒也没有杀她,她求死的计划已经破产。
阿黛拉的脑袋飞快地转着,眼下,也许顺应皇帝以及其他帝国人的想法表现的不那么野心勃勃,最好销声匿迹,假装去培养一个子嗣。这是回归游侠生活的最好方式。
阿黛拉长舒了一口气,事情终于明朗起来。她按照总管吩咐的,礼貌且委婉地告退,离开了大殿。
“无趣,一个不自量力的花瓶而已,伦库斯被她的美貌蒙蔽了眼睛。”
待阿黛拉走后,皇帝斜倚在兽皮垫背上,“自言自语”道。
“亲爱的说的极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年轻人罢了。”
一个婀娜的身影从帘幕后走出,倒进皇帝的怀里。
回到住处,阿黛拉吩咐萝拉收拾东西,包括萝拉自己的那一份。
“我们可以离开?”萝拉有些激动。
“我觉得是。刚刚,皇帝陛下告诉我他从来没相信过血脉的传说,所以,他知道这是谎言,却没有杀我。想必验血的事情也不是他的主意。他要我低调行事,远离三皇子陛下,离开是我唯一的选择,他不会拦我吧。”
“那我们去哪儿?”
“不是我们。你出去之后,想去哪就去哪。”
萝拉愣了片刻,激动地不停道谢,原地打转,手头忙活的事情也忘了。
阿黛拉心事重重,浅浅一笑,坐到椅子上,取出笔记本,最新的一页上已经画了十五个叉,和伊莎贝拉约定的日子已经不远,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尽快离开所有人。
吃完晚饭,阿黛拉清点打好包的行李,摸出一袋金子,打算去找总管谈交易,然后悄悄离开这里。突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一个提灯的年轻人,和一个老者。
年轻人在屋外不远处停下,老人上前敲门。
“您是?”
阿黛拉看着门口穿着精致长袍的老者,觉得有些熟悉。
“晚上好,伊斯特伍德小姐,我们上午见过。我是徳赞艾里亚斯,维护你的众人中的一个。现在方便吗?”
老者微笑着看着阿黛拉,像是一个有教养的饥饿者看着一块诱人的蛋糕。
“晚上好,先生,当然方便,请进。”
“住得可还习惯?都城不像东边和北边,这里要潮一些。”
“嗯,是有些潮,不碍事。”
老者微笑着四处打量,注意到墙边打包好的箱子。
“这么快就要走了?”
“是的,先生。我继续呆下去没有意义,长老院和皇帝陛下都不同意我要回家族遗产,皇帝给我的建议是低调,我也觉得此行确实有些莽撞,也许现在还不是伊斯特伍德家族回归的时候。”
“年轻人莽撞一点,才能发现机遇嘛,我们这样半截入土的人连莽撞的机会都没有。”
“先生说笑了。”
老者眼睛微弯,
“小姐,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些事情。”他看向一旁的女仆,给阿黛拉使了个眼色。
“萝拉,回避一下。”
见女仆出门,走远,老者站了起来,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我知道你的底细,伊斯特伍德小姐。”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您指什么?先生。”
“我对你的监视从小半年前就开始了。你背后是龙国,这次单枪匹马仅仅是一次刺探,你放弃独立,摆脱龙国支持,都是幌子,换取一张进入帝国的通行证。他们要在帝国屁股下面上种一根钉子,等着时机成熟,让我们坐立难安,而你,你是执行者,无论你身份是否是真,你都将获益。我说得没错吧?”
阿黛拉被这番天马行空的指控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而她这种反应恰恰被老者认为印证了他的观点。他一边说,一边背着身子来回踱步,倒是一点都不像他话里那样,担心阿黛拉是龙国奸细。
“你显然受过特训,对帝国的礼节和用语了如指掌,但一个在帝国生活过的商人子女,不可能在旅途中露出像孩子一样的眼神,你的表演缺乏细节。在终焉堡,你再怎么孤立我们派过去的眼线,也无法掩盖你和龙国亲近的事实。你身边那个管家,据我线人的说法,菲欧利语说得太好,连已经没人在用的古语都说得行云流水,哈哈哈哈。”
阿黛拉哭笑不得,强忍着没表现出来,这番说辞倒是有根有据,甚至让阿黛拉难堪,但老者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阿黛拉与龙国的关系远比他想得复杂。
“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你应该也已经明白,我对你知根知底。但是”
他顿了顿,转身看向阿黛拉,
“我不会揭发你,恰恰相反,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阿黛拉一脸讶异地看着他,她还未想好回应的话,就被徳赞的反转弄得晕头转向。
“长老院最后的内部讨论你没有参与,你不知道,有人要治你的罪,因为你蔑视教会,蔑视皇室,涉嫌欺诈。除了我,我们,帝国没有人相信你们捏造的故事。但最后,长老院却没治你的罪,你觉得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一堆儿子打着光棍。明天早上,你的门槛就会被询问婚事的管家踩烂,哈哈哈。”
“”
“我们还通过一项决议,没有告知你。圣所会对你展开调查,他们是教会治下的根源探求者,恐怕对你的血兴趣不小。”
说到这里,老者又端详起阿黛拉的表情,他似乎有所期待,但阿黛拉现在完全跟不上,正在努力地思考。
“你想离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人看着你。只要被那些人逮住,你本就白皙的脸恐怕要再失去几分血色,如果被发现你的血毫无特别之处,教会法庭也许会给你定个更骇人的罪名,到时候没人能帮你。”
“先生,您大概搞明白了,您是说,您可以帮我逃出去?为什么要帮我?哦,呃,我并没有默认你的那些指控。说实话,我对此完全不知情。”
“哈哈哈,好,不承认也无妨。我帮你是因为你能帮到我,而且,你只有这一个选择。”
徳赞得意地笑着,好像他已经完全攥住了阿黛拉的尾巴。
“呃,需要我帮什么?”
徳赞伸手比划着,示意阿黛拉等他一下。他走到门口,向门口放哨的年轻人索要着什么。门开着,阿黛拉听到走廊远处的脚步声,似乎又来了一队访客,脚步声尚且模糊,一阵熟悉的香味却扑进了走廊。
徳赞刚捏着一张纸走进来,就被门口的年轻人拉住了,年轻人一边回头看向远处,一边神情慌张地耳语,徳赞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故作镇定地快步走到阿黛拉身前,把纸条塞到阿黛拉手里。
“我们刚刚的谈话不要和任何人提,一会儿有人问,就说就说我来谈小儿子的婚事吧。还有,你最好别让她看到这张纸条。”
徳赞两眼一虚,露出了威胁的眼神,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阿黛拉跟着走到门前,好奇地转头向走廊看去,三五个仆人的簇拥下,一个鲜红的身影映入眼帘,宛如黑夜中绽放的玫瑰。
阿黛拉发誓,这是她几个月来最难忘的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