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拉把匕首抵在心脏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双手渐渐使力,掐灭一切念想,平静地等待着来自胸膛的刺痛,然而,这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
自我了断的勇气只够用一次,阿黛拉睁开眼睛,颤抖着大口喘气,她想丢掉匕首,可匕首像是被冻在空气中一样,任凭阿黛拉如何使劲也纹丝不动。
她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如今她连选择死亡的机会都没有。
带着兜帽的男人从岸边向她走来,没有走栈桥,水面在他脚下变得如同银镜,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来取走一样东西。
阿黛拉连忙拍掉了达西手中的剑,把他护在身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跟你走!”
没有回话,用力却苍白的声音很快消散在清晨的雾气中,男人依然踏着缓慢的脚步,一步一道涟漪,踩在阿黛拉的心跳上。
圣母港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静得只剩下港口风声,和船上老木头的嘎吱作响。远方隐约雷鸣,但更像是阿黛拉不安的心跳。
突然,男人停下了。他抬起头,掀起了兜帽,惊疑地看向天空。
阿黛拉刚要转头,一道金色的闪电掠过她的头顶,伴随着哔哩啪啦的炸响,撕裂了天空,在水面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十数米高的水柱直冲云霄,暴雨般的水珠落下,打湿了两人,阿黛拉把达西护在身下,抬头看向天空。天边的金光穿过水面的雾气,照亮了桅杆的顶端。半空中模糊的身影悬着,身后绚烂的羽翼正闪烁着光。
“得救了……呼……”
阿黛拉又哭又笑,低头发现达西已经因为失血而模糊了意识。
水面沸腾了好一阵才归于平静,露出了刚刚那道闪电的真身——一柄巨大的银枪。
带着兜帽的男人不知何时回到了岸上,他躲过了那一击,但他的身上已是狼狈不堪。他注视着天空中的身影,深陷的眼窝中看不出任何波动,像是一个没有立场的记录者。只一会儿,他转过身去,连同那些来路不明的黑骑士消失在茫茫的晨雾中。
太阳出来了,渐渐驱散了港口的雾,圣母港在几分钟之内恢复了生气,人们陆陆续续聚集在港口的石台边,仰望着天空中的另一个太阳。
“女武神!是女武神!(狼国语)”
“啊,旧神在上!(狼国语)”
“狼主保佑——(狼国语)”
……
人们跪下了,老人,孩子,樵夫,水手,神职者……他们虔诚的扮演着自己在这个信仰体系中的角色,半空中那个身影却只是落寞地缓缓落下,收起羽翼,关切地看着栈桥上的姐弟。
她幽暗的绿色眼眸里比第一次见面时少了几分精明与深邃,多了分迷茫和落寞,这让她更像一个凡人。
“我来晚了。”布伦希尔德略显疲惫地说道。
……
半个时辰之后,一艘挂着圣三角旗帜的小船鼓起风帆从港口出发。船长室里,达西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布伦希尔德在进行治疗,阿黛拉在一旁焦急万分。
“他不是简单的失血,他中了毒。”
“您能治吗?”
“我是战士,不是医生。岛上的人在行。”
“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我稳住他了。”
阿黛拉的心放了下来。她瘫坐在床边,虽然已经换过了干的衣服,脑门和胸口依然满被涔涔的汗打湿。
“门外的家伙,别偷听了,给这个小姐再拿条干净毛巾来。”
布伦希尔德突然说道。
门外立刻进来了一个语无伦次的家伙,一阵点头哈腰摸着脑袋灰溜溜走了。不一会儿拿了一条恐怕是这些水手能用上的最干净的毛巾递了过来。
“谢谢。”
阿黛拉接过布伦希尔德转手的毛巾,刚想擦拭脸上的汗珠,看了看达西脑门上那块“抹布”,犹豫了一下,在铜盆里沾了凉水,将其换了下来。
布伦希尔德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不合身的水手衣服的女孩子照顾着比自己看上去还大的弟弟,眼里满是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推开门出去了。门外的水手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投来激动到溢于言表的视线。但她熟视无睹,她叹了口气,趴在栏杆上。
“您这一趟有收获吗?”
阿黛拉跟了出来,以少女的直觉,她感觉布伦希尔德有些不一样。
“……”
女武神没有说话,只是眺望着远方。阿黛拉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萨菲海的彼岸,遥远的天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银色的山峦,那便是圣山,高原的明珠。
“做个交换吧,阿黛拉,你想听一个神的心声,拿你的秘密来换。”
“秘密……”
阿黛拉瞬间脸色惨白,语无伦次,
“我,我有什么秘密……”
布伦希尔德转过头,看着阿黛拉,她冷淡的表情难以捉摸,但却让阿黛拉清醒过来,她并不是自己和达西的救命恩人,他们不过是女武神的囚犯,不会那样草率的死去而已。
她的眼睛闪过一丝失望,突然凑近,冷冷地说道:
“我本可以拿你的弟弟要挟你,但我没有……”
“……”阿黛拉,汗如雨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布伦希尔德没有继续施压,她突然抬起手,撩起阿黛拉的头发,在阿黛拉的脸颊上轻抚,鉴赏一块蓝宝石一样注视着阿黛拉的眼睛,这让阿黛拉一度不敢呼吸,怕自己口鼻中的气息会激怒这位深不可测的女神。
布伦希尔德的嘴角咧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我会等你自己告诉我。我没那么在乎你的秘密是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值得我在乎的了。”
说完,她擦过阿黛拉向船头走去。船长正在那里发号施令。
阿黛拉呆立在原地,她守住了秘密,可心里空空的。
她十几年的阅历不及这位女神的九牛一毛,更别提猜测她的心思。但这一刻阿黛拉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她想布伦希尔德一定是个多情的人,不然怎会爱上一个凡人,并为此忍受流放?她想无论她在圣山,在离神庭最近的地方经历了什么,都不是令她开心的事。旧神已经太久没有降下神迹,恐怕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如果真是那样,布伦希尔德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族。
阿黛拉只是稍稍想象一下站在她的视角,就会感到浑身发冷。如同行走在永远都是陌生人的世界,就像当年刚从魔域回到人间无助到只能在小巷里祈祷的姐姐。
也许她希望得到一个倾听者?也许她看出了自己的特殊?才愿意给自己机会?
都是瞎想。都是瞎想。
阿黛拉摇了摇头,甲板上的海风吹着腹痛,加上一夜未眠,身体难以支撑,她急需休息。
临走时随意的一瞥,船头的方向已经能看到迪欧维勒,位于萨菲内海中央的巨大岛屿,教廷所在地,也是整片西大陆旧神教的至高圣地。
阿黛拉不知道迎接自己和达西的会是什么,审判抑或是荣耀,随它去吧。
……
“嘟——嘟~”
不知睡了多久,阿黛拉被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吵醒。她扣好扣子来到甲板上,被眼前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宏伟的城墙包裹着山体,十几米高的旧神的雕像依次排列在巨大的立柱旁,经历过无数风吹雨打和几百代人的修砌,古老且神圣。
这是迪欧维勒的三大港口之一,各式各样的人在码头走动,远处还有披着华丽盔甲的士兵在巡逻。远处的高山和主城完美融合在一起,一层嵌着一层,如同一个精致的工艺品,却拥有傲视整个大陆的磅礴气势。阿黛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城市,如果迪欧维勒能算上一座城市的话。
“大人,您醒了?女武神大人命我让您在此等候,等上面的老爷们安排好会有人来接待。”
一个强壮的水手毕恭毕敬地站在船长室门口,阿黛拉显然沾了布伦希尔德的光。
“好吧。”
阿黛拉看向岸边,船长正带着布伦希尔德应付海关的问询。他激动地浑身发抖,两只手像指挥家一样比划个不停。那两个官老爷的表情很有意思,用食指搓着人中上的小胡子,努力憋着不笑。船长已经尽了力,转过身央求地看着布伦希尔德。
布伦希尔德好像问了个问题,得到了漫不经心略带戏谑的回答,这让她失去了耐心。突然,她毫无征兆地跃起,在半空中张开双翼,如同雷鸣般的巨响之后,向着岛的中心飞去,只留下港口一众人,挂着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那个方向是哪里?”
阿黛拉问水手,可水手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呆滞地看着天空。
毫无疑问,今天整个迪欧维勒的人都会是这个表情,伟大的女武神抵达她忠诚的教廷,接见信徒,传下神谕,日后的历史撰写者一定会这样记录这一天。阿黛拉不知不觉又成了见证者,旁观者,不,这一次要糟一些,她可能还是个罪人,至少是任人宰割的俘虏。
阿黛拉内心里一股危机感和自豪感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并存着,直到达西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愈发渺远的浮想。
“感觉怎么样?”
“热……好热……”
“你中毒了,忍耐一下。”
“到了吗?船停下了。”
“你还挺厉害,确实到了。”
达西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要坐起来。
“你干什么?好好躺着,别崩了伤口。”
“那你替我换衣服?一会儿可热闹了,我不能这副模样。”
达西很熟悉这里的一切,他说得没错,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一大队人浩浩荡荡的围住了码头,眼神中还残存着震撼后的情绪波动。
“阿黛拉·干红小姐和达西·干红先生,是两位吗?”
一个穿着褐色袍子的瘦削中年人走进房间,身后是几个看上去和达西一样冷酷干练的年轻人。
“是,我们是。”
没有管达西,他们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阿黛拉身上扫掠,一阵令人不太舒服的安静之后,中年人稍稍欠身。
“我是克里斯,执杖者第七席,久仰大名,干红小姐,跟我来吧。吼,达西,你现在可是红人了。”
他冷哼一声,招呼后面的年轻人把达西扶了出去,阿黛拉也跟着他们下了船,上了一队马车。
外面的阵仗比阿黛拉想象的要大得多,整个码头的人都围过来了,幸好经达西提醒他们换了体面一些的衣服。由一小支军队护送,他们从码头一直往高处走,不知拐了多少个斜坡,他们来到了主城区。到处是忙碌的人,风风火火,脸上挂着喜悦,有人奔走相告,有人站在高处疾呼,有人趁机祈愿,都在宣告着女武神的降临。
“我们的情报里,您是传闻中龙国那个不可一世的恶魔,但女武神大人击败了您,对吗?干红小姐?”
所谓执杖者第七席的克里斯在马背上问道。
阿黛拉不想理会他,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这些形形色色的教廷的人。
“不管怎么说,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达西可替你遭了不少罪,我们都以为他在圣战里死了,谢天谢地,这小子命还是那么硬。”
这话激起了阿黛拉的兴趣,这位或许是达西的长官,对现在的他比自己还要了解。阿黛拉掀开马车的窗帘,打量着克里斯,仪仗队和外面的景色。
熟悉的景色映入她的眼帘,突然的既视感令她浑身不寒而栗。
她很确信远处那些辉煌的错落有致的建筑曾经在她的梦见里出现,只是,不似现在披着正午的艳阳耸立,而是徒留些许断壁残垣和曾经的轮廓,遗落在一片焦土之上。
是,只有一瞬,脑海中的画面与眼前的景色重叠、闪烁、交织,那是她从前的幻视,她知道幻视的意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的惊恐之色恰好被克里斯瞧见。
“您很害怕这里吗?”
阿黛拉没有回答,把窗帘又拉上了,揉了揉眼睛,尝试平复心情。克里斯轻蔑一笑,不再叨扰。
马车终于抵达了终点,一处华丽的如同宫殿的建筑前,这里似乎是用于接待的行宫,一些举止得体的男女出来迎接。但阿黛拉下了马车,才发现达西不知什么时候和她分开了。
“等等,达西呢?你们把他带去哪儿了?”
“毋需担忧,干红小姐,他是我们的人,当然是要和兄弟叙叙旧。您是姑娘家,这里起居再合适不过。”
车队和护送的人大部分离开了,一些留了下来。比起护卫,更像是盯梢。但阿黛拉确实是得到了王公级别的待遇,十几个女仆围着转,布置房间,宽衣梳洗,裁制新衣,除了洗浴时用的是满满的一池“圣水”,没有什么令她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注:圣水的浸泡能使恶魔极度虚弱)
不过猪洗干净了,也该宰了。
偌大的待客厅里,圣像下的红松木椅子上,精装的阿黛拉在两个女仆的陪伴下悠然地喝着热腾腾的甜泉茶,偶尔看向身旁的空位,露出些许顾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