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

河东狮吼般的怒喝声，犹如魔音贯脑一般，从正前方十二点钟方向，声势浩荡地传来。

那是马卡连的声音，尖酸刻薄的语气之中，拉扯着一股高高的调儿，活像四十多岁正处于更年期的大妈们讨价还价的架势。

李沐默默地又抬起了头，松散的视线立马对上了一根绷直的食指，那是一根涂满了粉笔灰，模糊了指纹的中年人手指，他楞了一下，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预感。

他觉得马卡连要拿他来开涮了。

紧跟着，数十双眼睛纷纷聚焦到李沐的身上，李沐僵硬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努力地想要避开这些莫名其妙的视线，可却徒劳无功。

仅仅只动用了一句怒喝，就能瞬间移开原本的焦点，把那只替罪的肥羊推到聚光灯的光柱下，变成众矢之的，想来，这就是权与力的力量吧？

李沐愤愤不平地想，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喜。

这种不喜来源于忽然被万众瞩目的感觉，李沐格外讨厌这种出彩的感觉。

在他的理解里，他认为人们的目光是具有重量的，而这种东西忽然之间多了起来的话，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比，忽然从天上掉下了一座泰山，是会压死人的。

虽然，这句话的含义在很大程度上，完全可以解读为一句鬼话，因为它违背了物理老师的教理，极度不严谨与不科学，完全没有所谓的逻辑性可言。

但李沐却仍旧执拗地坚信这一条类似于信条般的玩意儿，他打心里地认为这是真的，是存在的，也是合理的，就像一位迪迦奥特曼的忠实拥趸，十万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宣称，迪迦奥特曼才是最强的奥特曼！

就像个固执的傻瓜。

读小学的时候，李沐就曾试过跟同学争论到底是迪迦奥特曼厉害，还是盖亚奥特曼厉害。

记忆中的那个下午，两张粉扑扑的小脸，嘴对嘴，频繁地张合，谁也不服谁，硬是争执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也还是没争论是个准确结果来。

到了最后，他们甚至不惜动武，粉丝代替偶像上场，用拳头决计到底是迪迦奥特曼厉害，还是盖亚奥特曼厉害。

直到被教导主任现场抓住后，他们才幡然醒悟，原来迪迦奥特曼和盖亚奥特曼都没有德育处的老师们厉害，他们双双败给了德育处主任。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多年以来，历经多任老师的循循教诲，李沐总结出一套绝佳的应对方案，那就是，打不还嘴，骂不还口，他蛮任他蛮，事后告新闻。

所以说，眼下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任由马卡连一顿口水喷花式的说教，当他发现学生们的注意重心发生了偏移的时候，“转移焦点”的目标便达成了，他自然就会放过李沐。

“真倒霉。”

李沐小声地嘟哝，配合地低下头，佯装惭愧。

如果按照往常的剧情走，这堂课本应该可以好好地睡个觉的，直到下课铃声响起，马卡连推门离去，这场颇有深度的睡眠才会戛然而止。

因为，人的心思是有限度的。

在往日里，马卡连老师光顾着吹嘘自己的光辉事迹，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学生们的听课情况，完全处在一种自娱自乐的状态下讲课。

至于学生听没听得进去，有没有在睡觉，可以说，关他这么一个“市年度十佳优秀教师”什么事？

反正他任教的是重点班，他根本不需要在乎自己教没教得好，因为班级的竞争机制摆在那里。

优胜劣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是达尔文老先生流传下来的自然定理，是不可能错的！

如果学生自己不努力，被刷下去了，踢出了重点班，是怪不了别人的，也不关他马卡连的事，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所谓的重点班、尖子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班级，一切凭靠实力说话，就像学校后山林子里差生们的钢铁与肌肉的对决。

老祖宗有说，事不过三，当一名学生的成绩下滑到优生分隔线以下，数次多达三次过后，便会被刷下去，赶出重点班，下落到普通班学习。

而这位学生空下的座位，则会被那些成绩优异，但却屈居于普通班的优生们所占据。

这是一场无硝烟的战争，所以造就了“流水般的学生，铁打一样的老师”的现象，这也是校长的意思，为了让学生培养出孤狼般的血性。

孤狼是不需要朋友的，它的一生，就是一场漫长的竞争。

当然，这些狼不狼，狗不狗的原理，都跟林展辰没什么关系，原因同样很简单。

因为，狮子天生就比狼高一级。

很快，李沐同学就感受到马卡连老师的发威了。

“说了多少次，上课不要睡觉！”马卡连大声地怒斥，“李沐同学，你能不能端正一下你的学习态度，正视一下你的学习成绩？难道你还没察觉到么？从上一次月考的排名来看，你都要掉出班级的中下游的水平了！”

“如果你还要再这样吊儿郎当下去，麻烦你自觉地退出这个班级，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影响其他人学习，耽误他们的前途！”

“不然的话，等到下一次统考的排名出来以后，你还是会被普通班的那些想进来的优生们顶下去，掉到普通班里去，受尽嘲讽，落得个丢人现眼的下场！”

“然后，再等到下一年的高考，在普通班学习的你，也就只能考上一个不怎么样的大学，将来大学毕业后，也就只能找到一份不怎样的工作，”马卡连老师声情并茂地讲述，“然后再娶一个不怎样的女人，生一个不怎样的孩子，就这样过完一场不怎样的人生！”

“难道你就想这样么？”马卡连痛心疾首地质问道，“就这样平凡无奇地走完这一生么，然后再让你孩子们沿着你的老路，重蹈覆辙么？！”

李沐望着讲台上那张油光可鉴的老脸，心中暗叹，不愧是语文老师，一出手就不同凡响，超人般的想象力，简短的几句话，就笼统地概括完毕，就像一位超凡的巫师，惊鸿一瞥，便能眺望过去与未来，瞬间占卜完我的一生。

不仅如此，马卡连老师为了增加说服力，甚至不惜动用了排比句，一连用了好几个“不怎样”，形成大军压境之势，迎面逼来，似乎“不怎样”这个词，生来就是“市年度十佳优秀教师”的死敌。

可惜的是，纵使是马老师这样的高手，也无法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他终究是忽略了一点。

现在开放了二胎政策了，他口中的“不怎样的孩子”，是可以生两个的。

李沐无声地笑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无趣，一种疲倦，以及很多个疑问。

不怎样，不怎么样，不不怎么样，那又怎样？！

难道作为一个弱者，那就一定不好么？难道，无能就代表着荒废么？难道，走上一条大家都叫好的路，就一定开心快乐，一定成功么？难道，这么广阔的一个世界，就不能容纳下失败者的笑颜么？

一定。是的。对。不能。

李沐知道这才是正确答案，也是现实的真面目，这个世界总是不那么美好的，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懂得的真理，只是他一直不想承认。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忽然间涌出一种巨大的勇气，他忽然不想妥协了，不想跟这个不怎么美好的世界妥协。

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回到过去，一拳砸在那个跟他争论的小孩的脸上，告诉他，迪迦奥特曼才是最厉害的。

他还想一把撕碎填满字眼的检讨书，把那些细碎的纸张抛向空中，笔挺地站在纷飞的纸屑里，大声地告诉教导主任，我没有错，迪迦奥特曼本来就是最厉害的！

“那我选择退出吧。”

下一刻，他默默地举起手来，淡定地发言。

“马老师，您说得很对，”他凝望着马卡连的眼睛，“离开重点班，或许就等同于挥手告别了一场精彩绝伦的人生，自动地陷入到平庸的困局里。”

“可是，老师，您有所不知，”他认真地对上了马卡连那对深黑色的瞳仁，“有的人，他所向往的，”一字一顿地说，“就是平庸和自由啊。”

清脆简洁的回答，铿锵有力，就像翱翔在海天之间的一只白鸥，朝着自由的天空发出两声嘹亮高亢的鸣叫声，瞬间打碎了万千的混沌。

课室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众人的目光再度错乱了起来，在马卡连和李沐之间快速地游离着，透着一股燥热的、潮湿的紧张感，就像夏季的一场台风来临之前的平静。

垃圾桶旁的立式空调，仍在呜呜地吹，飘散的气味通过冷风传播，融于空气，可却始终没有人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