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步履蹒跚的黑影忽然伸出一只淌满鲜血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朝着林展辰和李沐走来，干涸的嘴唇无力地启合着，发出噩梦般的呓语声。

“走，快走。”

他嘶哑地开口。

“你是我兄弟，我不能让你死。”

他低着头，低声地说着话，声音模糊，肺部像是漏风了那样抽搐。

可是场内却无人作答，树荫下的黑影就像是凝固了那样，封冻了所有的情愫和言语，让人诧异得无话可说。

“听到没有！”阴影下的脸庞猛地瞪开了一双苍白的眼，死死地凝视着倒在地上的少年，“趁现在！趁着我还能控制自己。”

他的瞳孔深锁，骷髅般的身体颤抖着发怵，卖力地嘶吼，发出近乎撕裂灵魂般的咆哮声，他大声说，“快给我走啊！都给我们走！”

余音绵绵，却又浩浩荡荡，短短的几句话，仿佛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当他用力地喊完这几个字以后，树荫下的过道里，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时间仿佛又一次被冻住了那般，李沐和林展辰惊愕地张着口，定定地望着那道仿佛随时要塌下去的干瘦身影。

“梁伟，”林展辰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你还认得我么？”

“是我，我是你兄弟啊，我是林展辰啊！”

他略显焦急地说，声音不由地飙高。

嘶的一声电鸣，黑色的闪电刺破虚无的浓荫，蓦然间腾起朝天，然后又垂挂了下来，如长蛇，如枯藤，紧紧地缠绕在梁伟的身上，明灭不定。

长藤般的电闪，不时地喷薄出细碎的电光碎屑，就像毒蛇嘶嘶地吐出致命的毒液。

“我...我当然记得。”

黑影艰难地开口，干瘪的身影，摇摇欲坠。

“林...林展辰，你这...这个万...万恶的混蛋！”他断断续续地说，低沉起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抽噎，又像是在怒吼。

“快...快走！”

电光噼啪噼啪地闪烁，黑影中的男孩咯咯地咬着牙，森白色的牙齿，就像是带电的钢铁，咔咔地剧撞，迸射出铁星与火花。

“不要，不要...”他死死地钳制着自己的手，干瘦的身体抽搐不止，仿佛再一次爆发出绝地反击，势要把自己狠狠地按倒在地上。

夸张怪异的姿势，僵死呆板的动作，就像个失格的病人那样，痉挛、发颤。

梁伟的脑子里仿佛装载着两个不同的人格，正为抢夺身体的掌控权而打得不可开交。

“绝不能，绝不能，”他歇力地睁开空白的双眼，神情扭曲错乱，犹如远古森林里盘根错节的树根，既是惊悚又是沧桑。

下一刻，他猛地抬头，瞪大充血的双眼，对着树叶遮蔽的天空，既像个惊慌失措的胆小鬼那样喃喃自语，又像个豁出性命的亡命徒般地咆哮。

他说，“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我的兄弟！”

缕缕的鲜血溢出他的眼眶，就像画家打翻的殷红颜料，缓慢地流淌在画布上，一划一划地描红了这张苍白、狰狞的脸。

林展辰怔怔地望着这张渗血的脸，视线骤然间全面放开，无处不去的视野，甚至遁入了虚无，凝视发光的眼睛，仿佛望眼欲穿。

这一刻，他看到了一个懦弱的、战栗的灵魂。

哪怕是他们之间隔着重重黑暗与电闪，林展辰的视线都能无可阻挡地穿进那具佝偻的身体里，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道虚幻的灵魂。

他看到，他的兄弟正蜷缩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里，对着干瘪的胸腔，对着胸腔外的世界，对着那个保护过他的兄弟，发出振耳发聩的爆裂吼声！

....

正午的阳光充沛，光照很足，足以令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无比清晰地显现在每一个拥有视网膜的生物眼里。

远处铺满茸茸绿草的操场上，此时已然站满了紧急避难的师生们，各式各样的球鞋出落在茵绿的草地里，被盛大的太阳照耀出艳丽的色泽。

世界一如既往的多彩纷呈，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喧嚣。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天灾人祸如此严重，以致于要中途停课，半道跑到来操场集合。

年长的老师们正聚集在主席台下的某个角落里，拿着手机，议论纷纷，似乎在大声地争执着什么。

而面向主席台的学生们则在吵吵嚷嚷地放肆大笑着、调侃着某些趣闻八卦，计划着为期不远的暑假生活。

放眼望去，偌大的操场里，鱼龙混杂，就像一个闹哄哄的集市。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留意到林荫道上的异象，这条诡异的小路就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分离了那样，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小道的外面，一个热热烈烈、一如平常的世界，小道里面，则是一个疯狂凄凉、残酷至极的世界。

冥冥之中，他们三个人似乎都被原来的世界抛弃了，迷失在某个怪异的空间里，伴随着一头虚无缥缈的、恶鬼般的鬼物。

就像误闯进了亡魂的国度。

不知为何，林展辰忽然呵呵地轻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大，笑得很激动，又笑得很苍凉，继而发颤，进而癫狂。

他一边扎着爬起来，一边耸着肩膀发笑，目光恳切地注视着被这个被恶鬼缠身的兄弟，像个神经病那样哈哈大笑。

真是的，这个懦弱的家伙终于勇敢起来了啊。

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你！梁伟！你这个怂货！孬种！废物！垃圾！呆子！”林展辰猛地振起肩旁，“你他妈给老子听好咯，老子就是骂你、踩你、唾弃你！”他抹抹被水泥擦破的嘴角，低下头地笑，“不服你他妈可以过来打我！”

“但是啊...”他猛地抬头，“你一定要他妈的给老子挺住！”

“兄弟，我啊，我啊，我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孬种啊，”他瞪大了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我们他妈的啊，正是因为这样...”

“不才要惺惺相惜么？！”

他咬牙切齿地说。

“谁也别他妈想拦住老子，”他顿了顿，继续赤颈大吼，“老子啊...就他妈的要救你！”

铿锵有力的咬合音，牙床猛地扣合，钢铁般的牙床抠得响亮，震耳欲聋的音调，就像是对着这个遗失的世界宣战，发起不死不休的战书。

他说，他要带着他的兄弟们离开这里，并且，一个都不能少。

“林展辰，快回来！别上头！你不可能打过他的！”

李沐惊慌地大喊，生怕这家伙想不开，脑子一热就扑了上去。

“让‘不可能’见鬼去吧。李沐，如果对面是你，我一样会走过去。”

林展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

“我的命一直都硬得很，算命先生说了，我的命格属金，就是五行欠打，打铁的那种打，越打越硬的那种命，如果我今天不给这家伙揍的话，我们可能都没有活着出去的运气啊。”

他轻声说，说完以后，一步越过瘫倒在地上的李沐，径直地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李沐愣住了，看得出神，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无话可说了，或者说，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个家伙心意已决，谁也拦不住他犯傻。

这个中二的古惑仔就是这样，一旦做出了某种重要的决定，即便他老爹亲自出马，也是徒劳，枉费力气。

微风飘摇的林道里，光线纤细，土尘飞扬。

林展辰的身影笔直地站在万千飞尘的包围里，背对着李沐，缓慢地向前迈步，脚步无声，但却沉重有力，像极了动画片里那些即将赴死的老大哥们，昂起头，挺起肩，慷慨激扬地踏上必死的征途，为了所谓的“男人的浪漫”。

“臭傻逼，”李沐艰难地睁开眼，苦涩地笑，“别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