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夕阳,日暮中的苍黄,火烧的云朵漂浮在天边,就像一匹匹矫健的骏马追逐着残阳,驰骋在遥远的天际线上,可望而不可及。
傍晚时分,孤独的男孩独自坐在天台的水泥墩上,默默地看着天空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就像是生命被剥夺了一样。
这是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的一句话,李沐时常会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起这句话,就像是口头禅,又仿佛是墓志铭。
他还没死过,所以不知道死掉是怎么样的滋味,而且,他也没老过,所以也不懂得何为衰老的滋味,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有着太多太多的谜团,所以也伴随着太多太多的不解,就好像他不明白哥哥所说的那个“自由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难道共产主义还不够好么?难道社会保障制度还不够健全么?难道党和国家还不够温暖么?
当然不是,那么,那个一声不吭就挂掉的家伙,到底想的是什么?
李沐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就是一条锁链,那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条锁链的钥匙,也跟着被那个人带走了。
所以,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他只能呆呆地望着远方陆沉的太阳,呆呆地在水泥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无视上晚自习的铃声,也无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老王头。
“小子,不去上晚自习,不怕被老师记名啊?”
老王头吧唧吧唧地抽着烟,吧唧吧唧地开口。
“老头,你不也是么?”李沐不耐烦地撇撇嘴,反问老王头,“在学校抽烟,不怕被领导发现啊?”
“发现了又怎样,”老王头不屑地哼哼,“大不了就不干了呗,小子听过没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死老头,瞎牛逼什么呢,也不怕闪折舌头,到时候真是失业了,见不着我姐,闲到你哭。”李沐托着腮帮,小声地嘀咕。
“诶,臭小子,这就是你放不开的地方啦,”老王头耸耸肩,无赖般地笑笑,“就算我真给领导辞了,这也不妨碍我每天晚上来这里溜达,只要你姐姐她照样来,我就照样能见到她,其实都是一样的嘛。”
“哟,那您老可真像个痴汉,您不去岛国发展,真的委屈您的天赋和才华了。”李沐牙尖嘴利地怼回老王头。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燕姑娘有这样的念头,老夫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应下这个活儿,临死之前,去一趟小日本鬼子的地头。”老王头老不正经地摸摸下巴思索。
“我去你妈的勉为其难,我告诉你,想也不要想把我姐拖下海,你要是敢的话,我分分钟钟剁了你的老鸟!”李沐猛地转身,恶狠狠地盯向砸吧砸吧着烟杆子的老王头,恶狠狠地发出警告。
“开玩笑的啊,开玩笑的啊,臭小子,别那么小气嘛,”老王头摆摆手,无辜地笑,“老夫都一把年纪了,又不是什么年轻人,怎么能折腾去那么远的地方,更何况那还是小鬼子的地方,国仇家恨这种东西,我们老一辈人,一生都忘不了的啦。”
说着说着,他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吐出一口浓稠的烟雾,淡淡然地说,“我们这代人和你们这代人不同,讲究落叶归根,生在这个地方,就要死在这个地方,如果不能死在家乡的话,会死不瞑目的。”
场面忽然变得感性起来,李沐没有再回老王头的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默默地眺望着天边那个残缺的太阳。
记忆里的那个黄昏很长,就像老王头的那声叹息,很长很长,随着晚风一直延长,一直延长,直到没入了霞光,长到了地平线那头去了。
是吗,是这样的吗...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死老头,这样....你就能瞑目了么?
....
现场一片混乱,警笛拉响的声音遥遥地传来,红蓝色的亮光交替着闪烁,在第一个受害人出现了没多久,人民警察便火速赶来了案发现场。
碍于过于堵塞的交通状况,警车无法通行,身穿制服,手持防爆盾牌的官兵们毅然决然地下车,选择了徒步进场。
黑色的军鞋整齐落地,一字排开,这么训练有素的男人们快速分散、汇合,瞬间排列成数支小队,成辐射状,刻不容缓地朝向各自负责的方位冲去。
根据指示,本次行动大致分为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指挥与协调市民们的疏散,以及车辆的有序撤离,为接下来的抓捕行动,腾出一片足够宽敞的真空区域。
然后,第二部分则是捕获那只发狂的大猩猩,再确保不再出现人员的伤亡情况下,完成捕捉,将其送回丢失的动物园里去。
倘若猩猩不配合,为了防止它再次暴起杀人,如有必要的话,行动的第三部分立即执行,军官们准许使用枪支,将其就地击毙,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什么叫不必要的伤害,那就是猩猩可以死,但是人民群众不能死,因为人类的命天生就比一只猴子的命值钱。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就在官兵们以为完全清场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钻出了官兵同志们围成的人墙,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场内,朝着那滩血泊,卖力地跑过去。
那是一个男孩的身影,直到这时,官兵们才发现,原来还没有彻底清场,那具倒塌的尸体下面,原来还压着一个女性,但是没有一个人民群众愿意跟他们报告,似乎大家都在忙着逃命,根本无心别人的死活。
孩子妈妈发狂地尖叫,想要冲过去,抓回自己的孩子,可正当她发疯般想要挤出官兵同志们的坚实臂膀之时,好几只粗重的手臂接踵而来,压在她瘦弱的肩旁上,人民警察在第一时间按下了孩子妈妈的意图,一边和声地安抚着她的情绪,一边强行将她推回安全区域。
“妈妈,妈妈,那个姐姐还在那个哥哥那里,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她,我们要去救她!”
男孩头也不回地快跑,一路大叫,义无反顾地冲进那滩殷红的血泊,同时也进入了猩猩的攻击范围。
“回来!快回来!小朋友,那里很危险!”
一位反应迅速的警察同志连忙抄起手里的防爆盾牌,飞身而去,火速地冲向男孩。
“叔叔,叔叔,快看!那里有个姐姐晕倒在那里了!我们要快去救她!”
听到了陌生的回应声,男孩欣喜地转过身,发现身后追着一个英伟的人民警察,脸上的表情便更加雀跃了,好像遇到了正义的伙伴。
“叔叔知道!救人是叔叔的本职工作!叔叔这就去救她!小朋友,你先回来!那里很危险!”
警察同志急得大喊。
“不!我也要去救人,我要当正义的伙伴,我要当漫画里的大英雄!”
男孩收回了视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警察同志的要求,高兴地大声宣布。
警察同志愣了愣,终于意识到了话语的无力。
这种情况下,除非亲手把这个熊孩子逮住,将他强行抱回安全区,否则,就只有在那头大猩猩再次发狂之前,一枪毙了它的脑袋,第三行动组准备就绪,黑色的机枪咔擦上膛,准确地指向那只居高临下的畜生。
警察同志在心里暗骂那位杀千刀的中二漫画家,顺便问候了那家伙的老母亲,奔跑的速度一再飙升,脚下的力度不由地抓紧了几分,硬质的靴底踩落在柏油路上,咔咔作响,仿佛踩在了机枪的扳机上,下意识地,他已经把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准备随时拔枪射击。
天上忽然下起了零星的小雨,成千上万道透明的雨丝随着夏季的冷风飘零到了这座城市的上空,徐徐降下,模糊了时间,也模糊了每一个人的脸。
一块巨大的广告屏竖立在大包车侧边的一座高楼的墙体上,猩猩背对着它,就像独占了一块闪光明亮的背景板。
雨渐渐大了起来,LED电子屏里的彩光涣散在飘飞的雨丝之间,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朦胧微光,有种做梦一样匪夷所思的感觉。
那一记标枪般的投掷之后,猩猩再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了,它依旧冷冷地站在那辆被掀盖的大包车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长街的尽头,似乎在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男孩顺利的跑到了女孩倒下的地方,用力地将这个姐姐拖出那具冰冷的尸体,但却发现费力得很,凭借他短浅的力量,根本无法做到。
咔咔的脚步声越发的清晰,警察同志在第二时间赶来了,他利索地抱起了昏迷的女孩,一把将她扛在了肩上,准备丢下手里的防爆盾牌,腾出另一只手,拽着这个熊孩子,强行将他带离这片被刻意清空的战场。
然而,就在他准备放下盾牌的时候,一股浓烈的危机感瞬间笼罩在他的脑海里,他猛地扭头,陡然瞪大双眼,望向那辆空荡荡的大包车。
那只猩猩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