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咸阳殿后,嬴政破例没有回东偏殿的书房,反而径直来到了皇子学馆。
皇子学馆设在王城西苑,原本隶属太子傅管辖,总司皇族子弟的文武启蒙之学。太子傅是一个看似没有实权但却又极为要害的职司,其官署与职司所在分为四处,堪称最为特异。
其一,身为大臣的太子傅的个人住宅,在皇城之外的官邸区其二,太子傅的公事官署,设在皇城内的官署区,与皇帝处置日常政务的东偏殿相邻其三,对太子的教习督导职能,由专设在太子府的官署行使其四,对太子之外的皇族子弟的教习,由专设在皇城西苑的皇家学馆行使。
不过自嬴政亲政之后一直没有立太子,因此也就没有设置太子傅的人选,但与此同时赢政也没有裁汰一名太子傅官署的属员。是故,太子傅官署职司便只剩下了教习全体皇族子弟这一项。
“参见父皇”
嬴政一进庭院,眼见十几余名冠带整齐的皇子齐刷刷的向自己长跪拱手高声呼喊,不禁惊讶地笑了:“小子们有备也,知道我要来?”赢政的话音中没有责备之意,但是在旁边的赵高听来无异于厉声申殇,赵高连忙惶恐道:“是小的教内侍知会了一声,怕皇子们不在,陛下来一次难也。”
嬴政听罢对众皇子挥手大笑:“好好好,都在这大树下坐了,咱们父子间说说话。”赢政的话音落罢后,众皇子们欢声雀跃而散,片刻后拿着各自的座垫纷纷在一片荫凉下的青砖地面上坐了下来。唯独最小的胡亥气喘吁吁的抱来了一个小木墩放在赢政身前,奶里奶气的喊道:“父皇入座!”
看着童稚未失的胡亥,嬴政忽然想起了被盖聂带离咸阳的天明,当年天明也和胡亥这般喜欢亲近自己。
回过神来后,赢政俯身抹着胡亥通红脸庞上的汗水高声笑问:“你小子就是胡亥?”
胡亥一挺自己的胸脯赳赳锐声道:“然也!我便是大秦皇子胡亥!”
嬴政指着身前的木墩问道:“这小木墩是你的常座么?”
胡亥赳赳锐声:“非也!此乃胡亥的战马!”
嬴政好奇道:“你要战马做甚啊?”
胡亥昂首挺胸道:“杀敌报国!安我大秦!”
听着胡亥的豪言壮语,嬴政不禁再度欢开怀大笑起来,双手一卡便将胡亥提起放到了木墩上:“好!你的战马你来骑!父皇做步卒,长矛护着你!”
一时间,宽阔幽静的庭院响彻了皇子们欢快的笑声。赵高跗过身来低声道:“除了子戈公子外,其余的皇子都在这里了。”
“小子们静了,父皇要说话。”
嬴政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欣然轻松,见熙熙攘攘的皇子们安静下来,站在大树下笑着高声道:“小子们今日都去了朝会,都好!给嬴氏长脸!扶苏好,胡亥更好!小小孩童,如此识得大体,难得!胡亥,你小子说说,谁是你的老师啊?”
“禀报父皇:内师同教,外师乃太史令胡毋敬!”胡亥从木墩上站起身来拱手道。
“都派定外师了?”赢政惊咦道。
“派定了!”众皇子齐声回道。
“各人说说,你们的外师都是何人?”
于是,皇子们依着年岁从大到小一个个报来。片刻后,嬴政听出了眉目。除了自己已经知道的蒙恬为扶苏外师外,剩余的皇子的外师几乎都是爵位不低的文臣武将,只有少子胡亥的外师是个爵位最低实权最小的太史令。而这些文臣外师之中,唯独没有李斯。
“好。都有了外师便好。”嬴政笑道:“没有太子傅,父皇便接纳了太子傅丞的建言,给你等人人派了一个大臣做外师。如今看来,颇见效用也。嬴氏王族,自来有一条法度:唯才是继!父皇没有明立太子,便是要你等各自奋发,由朝野公议评判考校。当年,父皇便是这样做了太子的。如何,父皇可算公平?”
“父皇大公!”一片响亮的呼喊。
“然则,”嬴政脸色倏忽一沉:“争要明争,要争才具,争见识,争节操。谁要敢权谋折腾,私相暗斗,自相残杀,父皇决执国法严惩不贷!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见众人应下来嬴政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对胡亥说道:“少皇子胡亥,朝会见识为皇子表率,才具尚有潜力。为示嘉奖,父皇为其定一外师。”
“谢过父皇!胡亥这便去拜师!”
“你小子等着,等父皇定好了叫大庶长知会你。”
这是嬴政第一次称呼赵高的爵位,旁边的赵高一时间亢奋得心头突突直跳,心头的一片暖意洋溢不去,回去的路上赵高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小心恭顺如同儿子侍奉父亲一般服侍着赢政。
赵高没有料到,更大的一个意外也即将来临。
在轺车驶离皇子学宫时,赢政下令吩咐停车。赵高闻言停下单马轻车,小心翼翼的扶着赢政走下车,照例肃立在车旁。他是否跟从皇帝,得看皇帝如何行止。
不料赢政一下车便对他说道:“走,随朕一起走走。”
赵高心头一热,立即跟着皇帝的步子小心走了起来。皇帝见状又气又笑道:“你小子走到旁边来,老跟在寡人身后做走狗吗?”赵高连忙走到皇帝身旁稍稍侧后处,涨红着脸说道:“赵高,本来就是皇帝陛下手下的一只狗!”
“住口!”赢政低声一喝,顺势坐在道边一处茅亭下,见赵高被自己一声呵斥吓得大汗淋漓,又淡淡笑道:“赵高,你在我身边也有些年了,这些年你功劳多多,却无甚自家乐趣,连正道才具也都被你埋没了起来!抬头听我说话。”
赢政对赵高的认可让赵高热泪盈眶,看着热泪纵横地从地上爬起来的赵高,嬴政正色低声道:“这次,我想派给你一件正经差事,却没有任何官身名头。少子胡亥,颇有我少年之相。毕竟童稚未消,尚待查勘。我意,五年之内,你做胡亥老师。只教胡亥两样根本:一则精熟秦法,一则精熟书法。这两件事,都需要水磨功夫。寡人身边只有你腾挪得开。五年之后,若胡亥有成,我便可另派大臣为外师,使其通晓政事。你意如何?”
“承蒙陛下厚爱,臣不敢不效力!”赵高泪流满面扑拜在地,哽咽着说不出来。嬴政见状伸手扶起了赵高,又拂去了赵高身上的尘土对他叮嘱道:“这是秘事。胡亥的名义外师,是李斯。记下了?”
“记,记下了!”赵高心头大为酸热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