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智能刚把辞职书纸屑丢进垃圾篓子,俞小东走了进来。在尤智能面前从来都是笑嘻嘻的俞小东,今天却哭丧着脸,没等尤智能招呼他坐,便一屁股坐进了沙发。
“什么事?”尤智能主动问道。
“表叔……”
尤智能打断俞小东的话,说:“小东,作为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你应该懂得,按本集团制度规定,上班时间不应当称我表叔。”
“表叔,无所谓了,我不在荣光干了。”
“怎么了?老板可没说不要你干。”
“我不想干了。”
“小东,你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表叔,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怎么啦?”
“骂得太难听了。”
“谁骂你了?”
“还能有谁?骂我是酒囊饭袋,只长肚子不长脑袋……而且不止一次地这样骂我。”说着说着,俞小东流下了眼泪。他带着哭声说,“荣光的酒我的确喝了不少,经常陪银行的人喝酒吃饭,不仅我喝成了酒精肝,连我们融资部的女同胞都喝成了酒精肝,难道我们真的就那么喜欢喝酒吃饭陪笑脸吗?”
尤智能取了两张抽纸递给俞小东,并轻轻地掩上了办公室的门,亲切地说:“别着急别难过,有话慢慢说。”
俞小东擦了擦泪水,继续说:“刚才他问我农行那笔贷款为啥还没办好,我刚向他汇报了几句,当说到抵押问题时,他一下就火了,大发雷霆,骂我同银行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是个只长肚子不长脑袋的酒囊饭袋……表叔,我早就不想当这种酒囊饭袋了,但一想到是亲戚,又下不了决心。表叔,我实在受不了啦,我宁肯去帮外人。”
“小东,这话先别说得那么肯定,先消消气。”尤智能递给俞小东一支烟,他也点了一支,继续说,“荣光急需资金,而农行这笔贷款又迟迟落实不了,老板着急,难免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一点,我们多理解他。”
“我是打工仔,应该理解老板,但打工仔也是人,打工仔也有人格尊严。我真的不想再干了,来给您当表叔的打个招呼。我下午就去向老板递交辞职书。”
见俞小东说得那么坚决,尤智能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这时候再说什么俞小东都不一定听得进去,只能待他消气以后再给他好好谈谈。尤智能说:“这样,我建议你晚上把你的想法向你父亲说说,听听你父亲的意见后再说,好吗?”
俞小东的父亲一九五八年当兵,从军十几年后转业地方,如今虽然年近古稀,但仍同千百万军队转业干部一样,思想特别正统,可惜的是八年前得了肺癌,手术后恢复得还算可以,但毕竟是呼吸系统健康缺失,走起路来很是气紧。
第二天一早,俞小东的父亲走进了尤智能的办公室,还没落座便嚷开了:“这个小东,太不像话了,居然给我说不想在荣光干了,说是他表姑爷方总经常骂他,我一听就火了,把他给狠狠地批了一通,你工作没做好,方总作为长辈,别说是骂你几句,就是揍你一顿都是可以的。我问小东,你不帮你表姑和表姑爷,要去帮谁,难道要去帮收租院的刘文采吗?表弟,你抽空帮我把小东好好地教训教训。”
“表哥,您别生气,小东能把他的想法主动告诉您,说明他非常敬重您,愿意听听您的意见。小东很懂得尊重长辈,他的这个想法也同我谈过,待会儿我再给他说说。小东很热爱荣光,工作很勤奋,相信他会继续顾全大局顾及亲情的。在适当的时候,我也提醒方总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尤智能送走了表哥,心里难以平静,表哥反对小东离开荣光而说的那句话,既是对小东的忠告也是对我的提醒。表哥说得好哇,不帮方奇石,难道要去帮收租院的刘文采吗?
三天后,邵志强到尤智能办公室,气乎乎地对尤智能说:“尤总,我打算不在建筑公司干了。”
“啥!不打算干了,为什么?”
“五叔,我从老家到米西已经五年了,起初是自己承包工程,第一个工程是方总帮我找的,我很感谢他。您从省城回米西后,我想您五叔五十岁的人了都回来帮八姑和姑父,我作为侄女婿也义不容辞,于是加盟了荣光建筑公司。”
“对呀,情当如此,理当如此呀!”
“但这两年多来,我的工作总是得不到认可,横竖左右都得挨骂,基本上是天天挨骂,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会被骂崩。”邵志强说得有些委曲。
“我侄女尤立霞的意见呢?”
“立霞怪我当初不该脑袋发热,自己包工程干得好好的,凭啥要加盟荣光嘛?立霞当初的确是劝阻过我,说她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姑父,但我没把立霞的话听进去,执意加盟了荣光。”
“这个立霞怎么这样讲话?”
“五叔,我不想干的想法已有一年多了,但老板是长辈,再加上您五叔都还在干,我实在是难以启齿,所以才拖到现在。”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提出来?”
邵志强点了点头。
“不可能!邵志强,我明确告诉你,这个忙我绝对不帮。”
“那我向老板书面提出。”
“邵志强,方总和你,是我们尤家的两代姑爷,方总是你和我共同的老板,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负面影响?”
“我想过,所以才会拖到现在。五叔,我实在没办法了呀,老板对待自家人还不如对待外人,在外人面前面如春风,在家人面前冷若冰霜,典型的亲者痛仇者快,再干下去,我会被逼疯。”邵志强回答。
“什么没办法?”尤智能质问了一句,转而说,“我告诉你,不想在荣光继续干,不仅你有这个想法,俞小东也有,我本人也有。”
“五叔您!?”邵志强感到震惊。
尤智能说:“而且都有各自的理由。我在努力说服自己的同时,我和我表哥分别劝阻了俞小东要辞职的想法。”尤智能说,“我们三个既是老板的亲戚,又是荣光的高中层管理人员,我们不干了,荣光内外的人怎么看我们,又怎么看老板,难道非要让你方姑爷落个众叛亲离的骂名吗?难道非要我们也落个不讲亲情的骂名吗?如果是这样,你方姑爷难免迁怪于你八姑,你八姑的日子好过吗?还有,我八十多岁高龄的老父亲知道他的后人们如此这般,不气个半死才怪。可能带来的这些后果,志强,你想过吗?想透了吗?俞小东的父亲说得好哇,舍下自己的亲戚不帮,难道要去帮收租院的刘文采吗?志强啊志强,不能啊,不能,我们都不能!再怎么着也要坚持到底啊!”
尤智能说得喉龙发哽,泪水汪汪。
邵志强听着尤智能的劝说,有些动摇,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脑袋,说:“唉,我邵志强悔不当初哇!”
“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尤智能说,“无论是你还是我,如果当初没有帮你方姑爷,似乎还没什么,现在已经骑上了马,只能朝前看,往前走。志强,我提个倡议,以此共勉。为了荣光,为了亲情,从今天起,不管有多苦多难,不管是流汗还是流泪,不管有多少误解和委曲,我们都必须坚持在荣光好好干下去,永不言走,永不,永远不……”
说到这里,尤智能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涌出眼眶,他不好意思让侄女婿看见他脱泪,于是把头抬得老高,望着天花板既放慢了语速又放低了语调问道:“你看行吗?志强。”
“好嘛。”邵志强望着尤智能,像个大孩子似的嘟着嘴回答。
“邵志强,你还年轻,我建议并希望你加强综合能力尤其是运筹能力的锻炼,学会协调,驾驭全局,真正成为一流的高级管理人才。”
“五叔,您的话我都记下了。”
邵志强离开以后,尤智能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个晚辈不想干了,又一个晚辈也不想干了,连自己也不想干了,他们既没嫌职务低,也没嫌薪酬少,到底是为什么?
没什么可想的了,论辈份论职位都是自己最高,除了垂范于人,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