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曹国后,晋文公宣布了曹共公的罪状。
即报私仇,又收买民心,还剪掉楚国的一个羽翼,三全其美。其实,曹共公什么样,曹国百姓最清楚,对他的荒诞无稽,已经忍耐很久,敢怒不敢言;如今被抓,大家拍手称快。
同时,晋文公下令,禁止任何人进入僖负羁家,赦免他的全部族人,以报当年一饭之恩,违令者斩。
不得不赞赏,僖负羁的妻子很有眼光,昔日的投入,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本来一切都很好,攻下曹国,仇也报了,恨也消了,恩也谢了,结局很理想。但是,最后一道命令,却惹怒了两个跟随十九年的从亡者——魏犫与颠颉。
这两位是武将,有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当年跟随重耳流亡,鞍前马后,功劳卓著。但是回国后,封赏却排在第三类,基本属于‘再次等’,难免心存怨恨。
颠颉家世如何,没看到记录。至于魏犨,他的父亲魏万因为军功,被晋献公赏赐了魏地;如今的魏犨,有本领,有头脑,加上十九年从亡之功,所得却十分有限。
最可气的是,这次出兵救宋,设立三军六卿,魏犫与颠颉,连个边都没沾上。像先轸那样的无名之辈,都担任下军佐,最后甚至一跃成为中军帅,简直不可理喻。
这两位的心,碎了。在他们心中,尊先轸为元帅,时刻俯首听命,纯粹是耻辱。
他们是跟从流亡十九年的忠臣,平日对先轸不屑一顾。好容易苦日子熬到了头,到了封赏的时候,本以为能获得一个更高的爵位,搏得个封妻荫子,没想到跟别人简直没法比,想起来就恼火。
或许,他们比介子推幸运,至少还活着。
期望太高,失望就越高,本想攀龙附凤,结果一无所获。如今晋文公只为了一顿饭,要报答一个外臣的恩惠,甚至不惜杀死抗命之人,岂有此理?平日积累的怒火,终于达到极点,引爆了。
魏犫与颠颉当时就发怒道:“不替有功劳有苦劳的人着想,还报答什么恩惠?”
俩人不顾晋文公的命令,不顾先轸的军令,估计又喝点儿壮胆酒,私下一商量,竟然带着一些士兵,趁着夜深人静,放了一把大火,把僖负羁家烧成一片废墟。
本来僖负羁家很安全,有晋文公的赦令,先轸的军令,没人敢靠近。谁能想到,魏犫与颠颉,依仗从亡之功,敢冒着杀头的风险,违抗国君和元帅的命令,前来放火?
众人追查着火原因,最后发现,原来是魏犨和颠颉率人干的。
这下事情闹大了。他俩是有功之臣,是晋文公的左膀右臂,跟随流亡十九年,忠心耿耿。现在火烧僖负羁家,违抗君命,那是杀头之罪,必须请示,让国君定夺。
晋文公听说后大怒,想不到这两员大将,竟敢阳奉阴违,视自己的命令如儿戏。
在落魄的时候,僖负羁一饭之恩,至今难忘。自己军令在先,违令者斩,如今这两个患难功臣,敢火烧僖负羁家,真是胆大妄为。如果任其发展,不知还有多少人敢抗命不尊,不杀不足以儆众,不惩不足以立威。
按理,战争时期,杀人放火也不算什么大罪,死个百八十人都无所谓,但这次性质不同。
首先,国君最恨什么?最恨大臣不听话。他们违背晋文公的命令,这是大不敬,重罪,灭族都可以。其次,他们放火烧的是国君的恩人,让晋文公再次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介子推造成的恶果还没有消除,却又害了僖负羁,所以,这两位必须承担罪责;第三,僖负羁贤明播于诸侯,这次家被烧毁,人命关天,影响恶劣。
最关键一点,就是僖负羁和他的家人,是否被烧死?我查了几种史书,都没有记载,甚至只字未提。
如果只是受伤,损失些财产,这好解决。打几十鞭子,禁闭几天,赔礼道歉,再凭借从亡十九年的功劳,多花些金钱,保住性命应该没有问题。
但现在的局面是:晋文公非要杀了这两个人。
为什么晋文公如此绝情?答案只有一个:应该是僖负羁遇难了,甚至他的亲人都可能遇难了,这才惹得晋文公大怒,定要军法从事。
魏犨或许喝酒了,或许太大意,在放火的过程中,胸部受到撞击,伤势非常严重。回去后,就躺在床上养伤,时刻捉摸着这件事的后果。
《左传》明确记载,晋文公想杀掉魏犨,为僖负羁报仇,又爱惜他的勇武,有些舍不得。毕竟,魏犨是一介武夫,跟从流亡十九年,危难时刻常常靠他转危为安。
于是,派人前去问候,顺便观察他的伤情。这可不是一般的问候,人命关天,如果伤势严重,无用之人,就杀掉以正军法;如果伤势轻微,留他一条小命,继续报效国家。
有用就留下,没用就杀掉,有点儿卸磨杀驴的感觉。
魏犨虽然是一介武夫,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知道自己犯下欺君大罪,难逃厄运。
使者前来慰问,他正卧病在床,不敢动弹。突然,他大脑灵光闪现,预感到,使者的到来,关乎自己的性命。如果继续躺着养伤,国君不会吝惜一个废物,必定会拿自己的人头号令三军。
从亡十九年,对重耳太了解。
他咬紧牙关,从床上站起来,准备迎接使者,手下人劝他好好休息,不可逞强。魏犨明白,忍一时疼痛,总比丢命强。命手下人取来布帛,束紧胸膛,然后精神抖擞的,出来面见使者。
《东周列国志》中,司马赵衰顾念从亡的友谊,替两人求情不成,最后亲自查看魏犨的伤势,总算保住了他一命;至于颠劼,在劫难逃,因为必须有人承担责任。但那是小说,《左传》并没有提使者的名字。
魏犨见了使者,说道:“以国君的英明,我难道敢贪图安逸吗?”
说完之后,他面对使者,若无其事地‘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上下跳跃三百次,又前后跳跃三百次,向使者证明,自己的伤势无碍,可以继续为国效力。
连续跳跃六百下,身体素质一流,即使现在的体育专业人士,也要累趴下。不过这里的‘三百’,应该是个虚数,表示很多次,并非如跳绳一样,有专门人员一个一个数。
使者被魏犨的表现所蒙蔽,一竖大拇指,棒!回去后如实向晋文公做了汇报。他的这种强悍做法,总算挽救了自己一命。
晋文公一听,有人顶罪即可,也不想多杀人,于是赦免了魏犨。
颠颉就没那么走运了。他虽然没有受伤,勇武却远远不如魏犨;脑筋的灵活性,更是属于二流。结果被抓住后,斩首于军前,以号令三军,严明军纪。
吃了十九年的苦,没享几天清福,只因一口怨气难消,竟然丢了性命。
侍奉国君,无礼、抗命、怨恨,这是大忌,
同时,晋文公取消魏犨的车右资格,选舟之侨作为车右,代替魏犨。
舟之侨,当年认为虢公无道,毅然率领家眷逃离虢国,到晋国谋发展,颇受重用。但保镖不是好当的,一念之差,就可能后悔终生;颠劼已经成了晋文公立威的第一个牺牲品,舟之桥,一个外来者,能有善终吗?
颠颉的死,魏犨彻底看透。别说十九年从亡,一辈子又如何?官场,没有恩,没有情,只有礼,只有法;对君王,对上级,必须尊敬,必须服从,否则随时都可能被抛弃。
这件事,对魏犨触动非常大,对魏氏整个家族影响深远。‘城濮大战’之后,再也没有魏犨的消息,或许,他回到自己的封地,退隐后线,也让魏氏家族躲过了许多倾轧。
让人欣慰的是,他的儿子魏颗、孙子魏绛,都是一流人才,魏氏逐渐壮大。春秋末期‘三家分晋’,魏氏也分得一杯羹。
至于僖负羁的家人,结局难料,因为史书没有记载,不能胡乱推测。
本着善有善报的原则,我们引用小说《东周列国志》的观点,结束对僖负羁的叙述:僖负羁被烟熏而死,他的妻子很聪明,为了给僖氏留下一脉,带着孩子站在水池中央,得以存活。晋文公心下愧疚,把他们带回晋国抚养,数年以后,孩子长大,又回到曹国为官。
虽然这是小说,未必真实,融入了作者的是非善恶。话又说回来,从古至今,那一本史书,敢保证完全真实呢?孔夫子都不敢保证。
僖负羁,一饭之恩,青史留名;一代贤臣,死的可惜。春秋的历史之中,有他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