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鄢陵之战，并没有如城濮之战、邲之战那么多阴谋诡计。战场之上，就是面对面交锋，大砍大杀，可谓惨烈，但并非没有一点人情味。

战场上是对手，是敌人，但该有的礼节不可或缺。如果真的只有砍、砍、砍，杀、杀、杀，缺少了人情味，跟野兽牲畜没什么区别。

其实，战争本来就是如此，都是缺乏人性的政治家背后遥控的。

在晋军的大营前，有一片泥沼。

这阵营选的，真不是地方。晋军战车或左或右，躲过泥沼前进，唯独晋厉公的战车，也不知是步毅眼睛不好使，还是驾驶水平太糟，车轮直接冲入泥沼之中，进不得，退不出。

要开战了，国君的战车却陷入泥沼，如果有楚军在附近，可是要误大事的。就像八十年前的韩原之战一样，晋惠公车子陷在泥泞立，乖乖成了俘虏。

作为中军帅的栾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眉头紧蹙。陷谁的战车不好，偏偏是国君的，坑人啊！他立刻停下，要请晋厉公上自己的战车。

他一片好心，却被晋厉公的车右栾鍼阻止了。

栾鍼，栾书的亲儿子，庶子。

眼看父亲越权，栾鍼大喊一声：“书退下！国家有大事，哪能您一人包揽？侵犯别人的职权，这是冒犯丢弃自己的职责，这是怠慢离开自己的部下，这是扰乱。有此三件罪名，不能违犯。”

赌场无父子，战场更加没有亲情，只有职责。这，就是战争！一句话呛得栾书默然无语，这还是那个平日里温顺恭敬的儿子吗？敢直呼我的名字。

其实，也不能责怪栾鍼失礼，在国君面前，呼喊父亲栾书的名字，合情合礼，是规矩。

可惜这么好的一位人才，由于不是嫡长子，无法继承栾氏掌门，对栾氏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其危害将来就可以显现。

栾鍼自己跳下战车，奋尽全力，把晋厉公的战车掀出泥沼，然后又跳上战车。

再说那位郤至，搞政治嫩点，还是很懂礼貌的。

战场之上，他竟然三次遇到楚共王的亲兵卫队。他可不像魏锜那么唬，郤至每次见到楚共王，都跳下战车，摘下头盔，行个军礼，然后迅速退走。

并不是他胆怯，这是战场礼节。

对于国君，即使非本国国君，他也是君，不能失礼。这种级别的鸿沟，是绝对无法逾越的，就像韩厥放过齐顷公那样，作为臣子，不能杀害国君，即使是别国的。

这点，魏锜就逊色许多，最终把命搭上。

当时，楚共王尚且没有受伤。他也看到了郤至，觉得在这样激烈的战场上，此人很有君子之风，三次遇到自己都退走，是不是受伤了？

于是，楚共王派工尹襄，拿着一张弓，向郤至表示问候，并且说：“正当战事激烈的时候，有一位身穿浅红色牛皮军服的人，是君子啊！刚才见到我而快走，恐怕是受伤了吧？”

这是对方国君的问候，郤至忙摘下头盔，接受命令，说：“外臣郤至，跟随我们国君作战，不能去拜谢君王。这里谨向君王报告，没有受伤。感谢您的惠赐，由于战事的缘故，这里谨向使者致敬！”

然后三次向使者拜谢，退走。

这哪里是你死我活的战场？简直跟招待客人一般，双方相互慰问。战归战，礼归礼，虽然春秋无义战，也比战国时期动辄几十万大军，战场绞杀有人情味儿。

郤至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合礼的做法，却成为他暗中勾结楚国的重要证据。就像他们当初诬陷伯宗一样，别人也凭空来诬陷他们，而且那位被俘的公子茷，成为最好的证人。

郤氏，灭亡的日子，不远了。

另外一个战场，郑国也是一败涂地，队伍乱成一团。

行军司马韩厥的战车追赶郑成公，眼看将追上，形势非常有利。郑成公表面镇定，心中着急，他的御手更加慌乱，多次回头观望。

韩厥的车夫杜溷hn罗说：“我们赶快追上去，他们的御手屡屡回头看，注意力不在马上，一定可以追上。”

如今的韩厥，更加老于世故，他可不想如鞍之战中对待齐顷公那样。当时年轻气盛，差点把人家活捉，气得齐顷公七年不喝酒不吃肉。

韩厥只丢下一句话：“不能再次羞辱国君了！”于是就停止追赶。

郑成公逃过一劫，很不走运，他又遇到了郤至。

辞别了楚共王的使者，郤至的战车向郑成公追来。车右对郤至说：“请派轻车从小道迎击，我们追上去，从后面跳上战车，就可以活捉他。”

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我不懂吗？郤至摇摇头，丢下一句话：“伤害国君是要受到刑罚的。”也停止了追赶。

这种观念，与后来的擒贼先擒王完全不同。后来的战争，对待敌人，毫不留情，特别敌方首脑，是遭受攻击的首选目标。

三郤之中，郤至最有水平，却也为自己的年轻与傲慢，付出惨重代价。

他们放走郑成公，不等于别的将士不追赶。这么高级的猎物，谁不想手到擒来，战场立功？郑成公跑得快，后面追赶的更急。

国君危矣！御手石守建议，把车上的大旗收起来，否则太显眼。当初卫懿公爱好仙鹤亡国那位就是因为不隐藏旗帜，结果被狄人砍作肉泥。

郑成公听从建议，收起旗帜，放进弓袋里。

但是，追兵依然不退。

车右唐苟对石首说：“战败者要一心保护好国君，这点我不如你你是国君的近臣，带着国君快走，我留下阻挡他们。”

于是，唐苟留下继续作战，直到战死。他虽然是个小人物，生死时刻，为了国君安危，以自己生命为代价，战死沙场，值得敬佩。

再说栾鍼，保护着晋厉公，驰骋疆场。远远地，他看到了楚国令尹子重的旗帜，而且听楚军士兵说，那确实是楚国令尹子重。

当初，栾鍼作为使者出使楚国，与令尹子重也有一面之缘。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对于当时见面的过程，却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见到年纪轻轻的栾鍼，令尹子重觉得很奇怪。如此年轻，有什么才能，竟然让他出使楚国？故而问栾鍼：“晋国的勇武表现在哪里呢？”

栾鍼虽然年轻，却是晋国俊杰，反应机敏，只简单地回答：好以众整。

军队，就应该行列整齐行列整齐，才能纪律严明纪律严明，才能做到饿死不抢掠，冻死不拆屋然后，才视死如归，保家卫国。

子重又问：“还有什么特点？”

栾鍼又简单地回答：好以暇。

暇，就是空闲，当然，栾鍼的意思，并不是管理散漫。军队，要做到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是基本要求。南宋的岳家军，就能如此镇定，否则金人也不会哀叹：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成语好整以暇，就出自这里。就凭此次问答，在春秋的历史之中，有栾鍼一席之地。

这简单的两句话，让子重对于晋国的人物，打心底佩服。从誓死守信的解扬，到囚禁十年的智罃智罃，到反应机敏的栾鍼，个个都是杰出的人才，从不曾堕了晋国的威名。

最可怕的是，一代接一代，后继有人。

现在，战场相遇，栾鍼把昔日与子重的对话，向晋厉公叙述了一遍，然后请求：“如今两国交兵，不派使者，不能说是按部就班事到临头，却又食言，这不能说是从容不迫。请派人替我向子重敬酒。”

好，晋厉公爽快答应，派使者去子重那里，向他敬酒。

这位使者也很客气，对子重说：“我们国君派栾鍼持矛侍立左右，因此不能犒赏您的从者，谨派我来代他向您敬酒。”

子重一听就明白了，说：“这个人曾经跟我在楚国说过一番话，好整以暇，这次送酒一定是这个缘故。他的记忆力可真好啊！”

说完，子重接过酒，一饮而尽没有留难使者，继续击鼓进军。

战场之上，双方激烈交锋，却又充满情义。先是楚共王问候晋国臣子郤至，郤至则对楚君表达敬意韩厥、郤至追逐郑成公，因明晓周礼最终放弃现在，晋国的栾鍼派人送来美酒，楚国的令尹子重毫不怀疑，欢欣而饮。

战与礼，让人热血澎湃，又充满豪情。

可惜，栾鍼这样的杰出人物，后来却阵亡在秦军，给栾氏造成巨大损失。

可以说，他的死，间接导致栾氏的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