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台风凶猛,风、水、潮三害交加,有水的地方积痨成灾,山洪暴发,无水的地方旱田饥渴。小小的福宁县仿佛有了巨国的大版图,自然灾害可以在其上变换着方式肆虐。
粮食虽然欠缺,公共大食堂却达到了高潮。由于吃上了大锅饭,有的公社撤销了供销合作社的运营。但俞大明却得经常下到各个公社去,他带回来的思想潮流和专门用语,不仅使俞香兰的思想更加又红又专了,也让她驳斥起他人来更加直击人心。
俞香兰将刚生的女儿用薄床单裹了,绑背在了肩上,像她身边的许多女人一样,把着锄头把,在田地里闲聊家常。但她又跟她们不一样,她敢亮着嗓门对那些男人们,甚至是大队部的头头们喊:“你不能这样!这是强迫命令风!”
嫂子远远地听见,又远远地看见,平时趾高气昂的头头在点头哈腰,心里莫名地又是不平。
俞细命涨红了脸,他宁愿他的女儿也有双金莲小脚,像她的母亲那般守在家里。
可这会儿,他的心里又解气得很,他看见年轻的俞香兰叉着腰,指着大队长骂说:“屁话!你的这是瞎指挥~生产~风!吃了多少年的土地饭,你不知道拔苗助长的后果呀?水稻明明长得好好的,搞什么移亩并产,这是浮~夸~风!土地爷不允许,老天爷也会不允许,把大家全饿死了,尸体拿来堆肥算了。反正这年头,死人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俞细命听了这些话,忍不住为女儿大声地喝彩。
俞香兰骂完了人,看那年龄跟父亲一般大小的大队长悻悻地摔肩走远,略显难为情地靠近俞细命身旁,:“阿爹,我最近尽得罪人,大明让我少说话,可我忍不住!我不过才上了这田头个把年头,却都能了解五谷有五谷的习性,老天有老天的脾气,怎么能由着人乱来?!”
她背上的女儿突然哇哇得哭了,俞细命边帮她解开了带子,边叹息说:“你一个女娃子都知晓的事,那些土里生土里长的人又怎么不知道?不晓得是哪些东西坏了!”
俞香兰别过身子给孩子喂奶。
俞细命又说:“你还是尽心带好孩子,少管大队的闲事!你家男人是公家人,你又不单靠这田地吃饭!”
俞香兰倔犟地嘟了嘟嘴,心里却想阿爹说的不无道理,凑热闹拿工分是时下潮流,又何必锋芒太露,无形中伤了长辈的感情。大明曾说过,为了等自己,他已虚度了许多大好光阴,不如赶着给他多生几个孩子。
年轻的俞香兰有着柔韧坚强的生命力,她想到了,也做到了,俞大明家年年有喜事。
在婚后的三年里,俞香兰就不停歇地连续生了三个娃,长女俞敏佳,双生子俞敏洪和俞敏涛。
如果说俞敏佳是在惊魂和饥饿中不幸地早产,俞敏洪兄弟俩真可以算是个幸运儿!至少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没有体验过被饿得发昏的感受。
大自然~灾害考验了人性,也考验了制度,大锅饭大集体形式显然无法继续,全民的土地虽说全归了集体所有,幸而制度可以被灵活地改变着实施。县政府又下了指示,只要有人愿意勤快,他们就可以自由认领田地自主耕种。俞大明找了一位同事合伙,在县政府的附近认领了一小片看上去还算肥沃的田地。
他白天上班,清晨与傍晚时分一起下地劳作。那段日子里,俞大明更加黑瘦,但还算劳有所获,那一小片田地里收获的粮食让俞香兰母女不致于饿了肚子,并让他的孩子在俞香兰肚子茁壮成长。
俞大明为了获得更好的收成,好长时间没有在家好好呆过,俞香兰反觉得自己男人的形象更加高大了。昔日的“小姐公子“的浪漫情怀,被曾经的饥荒感扫荡得无踪可寻。
俞细命年龄不小了,身体已不复硬朗,可一听说又可以各领田地自由耕种,激动得又蹦又跳,像个年轻的后生仔。
他带领着儿子又耕种了一大片的田地。谁也不愿意再饿肚子,饥饿的感觉毕竟不好受!
后人在回顾那段岁月时,当年的那个秩序井然无盗无抢的安稳社稷,又是依靠什么能够去维持?即使在当年,会识字有文化的俞香兰也无暇细思。
孩子一个又一个的到来,小夫妻的日子不再新鲜。时间撕裂了生命单纯的模样,生活中的烦事累积成了重压。
俞香兰虽然嫁给了国家干部,但她本人还是个农村人。村里的大锅饭刚吃上没多久就散了伙,生产队里恢复了按季分口粮制度。
二十岁出头的俞香兰剪掉了齐腰的秀发,留下了与耳跟齐长的短发,整个人麻利利地像换了个人。
她已不再绣手帕之类刺绣活,但插秧、拔草、翻地、摘花生、挑大粪……,生产队的活儿一件都无法落下,只好略通了一二。
忙碌的生活充实了俞香兰的日子,也磨砺了她的性格。昔日的葱白玉指在无休止的劳动中逐渐粗糙,少女时的柔柔声调在孩子的哭闹声中逐渐增强了分贝。往日轻易羞红的脸庞,在生产队中男男女女低俗无聊的调笑中,已显得面不改色,心内波澜不惊。
嫂子家的小庆祥又来了,俞香兰认真地瞧了瞧他。小庆祥今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小脸蛋显得白净。
俞香兰哈哈地大笑,大声招呼说:“庆祥仔,难得今天鼻涕虫不跟着你。”
小庆祥难为情地冲着婶婶笑,一眼看见了俞敏佳手上正拿着一根白鹅毛,逗得床上的俞敏洪嘻嘻笑,连忙冲了过去。
小庆祥总是拖着永远擦不尽的鼻涕,衣服的袖子口因为沾多了鼻涕,风干成滑滑亮亮硬垹垹的一块,他习惯了用这样的袖口撸鼻子抹小嘴。时间久了,干硬的布料在他柔嫩的小脸蛋上,蹭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红痕迹。
俞香兰平时一边嫌弃着小庆祥,一边又认真地教他撸鼻涕。
嫂子听了俞香兰大惊小怪的嫌弃话,亦不冷不热地指责过小庆祥几回:“哟,我家仔子又上婶婶家招骂去啦?死仔子,滚回来,别再害你婶婶上火,把你婶婶气坏了,等你叔叔回来,看你一个小毛孩怎么担得住?”
俞香兰毫不客气顶了她,:“小孩子又不懂,全靠得是大人教,整天尽指桑骂槐招屁用!”
嫂子一时气结,可她的小儿子又毫无志气,阻挡不了地往俞香兰的屋里钻,就像她自己毫无斗志,可以做到俞香兰能做到的一切。
嫂子看见俞香兰的孩子们,心里也是好不舒坦。
俞香兰再小再闹,却从不见他们肮脏邋遢,即使她的孩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领口和袖口绝对不会沾有无法直视的脏物。
干净整洁是俞香兰的最低要求。为了这样的目标,俞香兰把家里的地面扫出油亮亮的一片,似乎那地面原不是泥巴地,而是被整压过,或是被打过腊的一块泥陶板,不再轻易地弹跳出尘土。
令嫂子心里不舒坦的事多了去,养孩子这码事分得了三六九等,俞香兰的孩子与其他孩子混在一堆,能让人一眼识别出差异。
在没有太多色彩可以挑选的年代,孩子们和大人一样,穿着灰或黑单一色的衣裤。可俞香兰家的孩子身上,衣裤的口袋边或是袖口边等处,都有色彩明亮的颜色布边镶嵌。那种大红大蓝的颜色布头是村里办丧事人家发的,被俞香兰随手利用来点缀。
俞香兰见孩子们安静地呆着,抓紧时间洗涮过锅碗,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要去床上收拾一堆衣物。
她猛听见小庆祥呼呼地吸着气,防不胜防中,他撸出了一串绿色的鼻涕,顺手就涂在了床上的被子上。
小庆祥痛快地撸完了鼻涕,嘻嘻地追着俞敏佳,要抢她手上的那根鹅毛。
俞香兰忍着恶心,大声喝斥说:“庆祥仔,你的脏鼻涕擦哪里了?佳佳,女孩子家别太疯了,少跟野孩子玩。”
嫂子恰巧正站在外头,俞香兰的一声“野孩子“,让她感到了一股子毒辣辣的味儿。
要搁往时,她必摔着门,冲过去叫俞香兰学会好好说话,可她此刻失去了做嫂子的底气。而这声“野孩子”伤了她的尊严,她本应该回击,即使滚地撒泼,也是在情在理。
可嫂子不得不忍气吞声,她学会了用低入尘埃的姿态面对俞香兰。而这一切缘于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一天,本久不来往的娘舅突然来访,对她们夫妻俩说了件陈年往事。
俞大明的父母相继去世后,远在十多公里外的娘舅曾还时常来探慰外甥。但后来俞大明的嫂子闹分家,不理福宁习俗将娘舅撇在了一边,与娘舅家自然也就断了来往。
娘舅如今年事已高,捂不住太多的心事。此次登门,就想趁茶热闲话当年的一件秘密,以便了却一桩心事。
话说当年俞大明的父母婚后久不生育,用了许多民间偏方也毫无效果,俞大明的母亲尤为着急。
娘舅家人就出了个主意,建议说不如先抱养一个,兴许就可招来一串的弟弟妹妹,反正这种做法在农村屡见不鲜,而且颇为灵验。
俞大明的爹娘听闻后,甚觉合理。合家人就开始筹划着抱养一事。
恰逢娘舅家邻村有一妇人,丈夫下了南洋十多年,听说已又安家养崽,但不忘良人身份,年年寄些钱物回来,让女人和孩子生活安稳。可日子久了,女人耐不住寂寞,伸了枝红杏出墙,又意外地怀上了孩子,费尽了心思终没能将孩子流掉,只得将孩子偷偷地生了下来,又怕丈夫家人知道后,闹得自己声败名裂,也最不舍得放弃优渥条件卷铺盖走人,只好把初生儿悄悄扔进了冬天的小麦田里。小婴儿惊扰了众多田鼠,差点被田鼠拖进洞里喂养,偏有一阵风把羸弱的啼哭声吹送给了正好路过的娘舅。
娘舅感慨天意如此,就把婴儿抱回,送给了自己的妹妹一一俞大明的母亲。
俞大明的哥哥听到这里,激动地叫:“大舅,您老糊涂了,我怎么可能会是野孩子?”
娘舅朝他瞪了瞪眼,:“你脱光了认真看看自己,身子上是不是一个疤痕又一个疤痕?那是因为你在你亲娘肚里,被捂得太严实,捂出了一身的毒气,刚一出世又跟田鼠亲热过。那些年,肿疱一个又一个地长,无休无止,还有其他不明原因的皮肤病症。原以为养不活你,我那妹妹不知耗费了多少的精力,才救回了你,可她又是心甘情愿的。”
俞大明的哥哥无话可说。他的身上的确留有许多难以消除的疤痕,那是他记忆中童年里的刻骨铭心的痛楚,当年父母的慈爱历历在目。记得母亲曾经说过,听说穿山甲可解百毒,父亲差点命丧深山老洞里。
娘舅又说:“为了你这个凭空而来的孩子,你爹还杀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挨家挨户地送猪肉,并一一叮嘱,希望知情人从此以后不得提起你的来处!等你八岁的时候,你娘竟意外怀孕,又生下了大明。那时他们更是觉得之前的努力感动了上苍!”
接娘舅的意思,俞大明的孩子俞敏洪才是这个家的长子嫡孙。以前所谓的分家分得既不正统,更不是凭良心分家。
这对嫂子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理直气壮”,其实在他人眼里,不过只是巧取豪夺。
俞大明的哥哥乍听完了自己的身世,感到了万分羞耻,自己原不过是个被遗弃的私生子,心里却也万分感到养父母的恩重如山。
嫂子在痛定思痛后,觉得必须为丈夫,也为自己,寻找真正的家人。那个亲婆婆的丈夫是个腰缠万贯的南洋客,这才是重点,至于亲公公是谁,就让他随风去吧。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传说中的亲婆婆。当年的女人虽说南洋客丈夫留在南洋又另娶了他人,但将他自己的亲儿子接去了香港,还隔三岔五地会汇些洋钱回家。如今女人已上了岁数,只剩一人守在家中,在外人眼里,却是母慈子孝,子孙满堂,好一副贤德淑娴、天地赐福的模样。
嫂子盘算好了日子,特意提了几块礼饼,用深情的语气无限地关怀了亲婆婆的一切,表达了自己一家想承欢膝下,乐意为她尽孝送终的意愿。她万没到亲婆婆一脸写满了羞耻和愤怒,完全不配合她的啼泪认子的感人剧景想象。亲婆婆不仅仅沒有亲情的渲泄,反而向她泼出了一盆的脏水。
嫂子浑身湿透,伫立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一切,与她曾经千回百转的思绪和独自泪流的感动极不相称,她真心地觉得那个亲婆婆不可理喻,感觉自己的脑袋闷痛得不行,唯一没想过的是自己虽未逢驴但脑子却被驴踢得不轻!
认亲的失败挫伤了嫂子所有的锐气。也正是从那以后,嫂子的身上焕发出了祥和之气。她开始努力地修正自己和俞香兰的关系。
她特别害怕俞香兰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不小心就会让自己丧失了原有的“长子长孙份”。这些年来生产队里给的工分和口粮,只不过撑了个全家不饿,哪有多余的精力和钱财去置建新的家业?按自己男人的厚道劲和俞大明的能力及俞香兰的精明,俞香兰要回原该属于他们的财产,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嫂子患得患失着,不得不收敛了她的尖酸和刻薄。她开始清楚地明白,老天压根就没有给予她嫉妒恨的理由和权力,俞香兰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她这辈子的奢望,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嫂子此刻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野孩子”的说辞,快步返进自己的屋里。
俞香兰轰走了小庆祥,忙活着打盆水来清一清他留下的浓鼻涕,一边骂说:“这个天连个太阳都见不着,换洗个被子是遭罪的活。一会儿还得烧炭火烤,讨厌死了!一会儿还得去生产队挑回番薯,爹他应该会帮忙照应一会儿。”
俞香兰忙着照料孩子,忙着应付生产队的时候,俞大明也越发忙碌,十年风云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