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香兰拎了东西出门,心中悔悔地思量,真不该又生养了两胎,应像大明家的嫂子那样,她不生孩子后,在家里养了一圈的猪仔,闻了臭是臭了点,可隔段时间杀头猪,给左邻右舍各分碗猪血,收点卖猪肉钱,足够乐呵时光。而现在自己不仅累成了狗,还连累母亲成了一大受气包。
叶芙槿在女儿当了先生后,抽一口水烟枪更成了忙里偷闲中最大的奢望和贪婪。但她想若不是有了好女婿俞大明,那杠水烟枪早就成了“反动分子“的标志。此生最伟大的成就就是为女儿找了个好靠山,可如今娘家也必须让女儿觉得靠得住。
大儿媳妇又在隔壁间喝斥孩子,:“能不哭吗?就只会死哭死哭,你就是一根草,没人拿你当宝。就算你哭死了,也没人拿正眼瞧一瞧你!”
俞细命嗑着水烟枪,呼着气,说:“这是不想过日子了吗?整天指桑骂槐的!”
叶芙槿压低声音说:“让她说吧,说完了,气也撒完了,就没事了!香兰儿家没个婆婆,也是难为了她!我就不想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她们把手指头连带上脚指头,还不一定厘得清工分。香兰儿要是长年累月都与她们混在一起,就算会背珠算口诀,那又能怎样?算盘珰珰地打响了才是本事。”
俞香兰读过几年书,这就是优胜于身边其他女人的特质,至少在她母亲的眼里是这么认定。但母亲更认为女儿于女婿俞大明那里,却像是攀了高枝的麻雀,显得渺小卑微,只有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哪怕只是瓷碗,也算是有了工作,才能让雀化凤的故事有个完美的结局。
俞香兰并不以为自己原只是只小麻雀,她也并不认为俞大明是棵拥有高枝的梧桐树,她只是一门心思地要让自己的小日子越来越红火。
其实谁家没有个家长里短的事儿?谁家的婆媳之间真能处出蜜糖糕的味道?只是在外甥儿俞敏海入住之前,叶氏与俩儿媳之间,平日里处得是跟白开水的味儿一般,不盐不淡。
到了所谓的“送年送节”时分,叶氏做为主母,定会给她们安排体面的礼物。而那些所谓的“体面“,也是俞大明用了特权搞到的布票油票肉票之类的票据。那俩家亲家拿着这些票据,有时还得再央着俞大明换成实实在在的东西。
叶芙槿曾对俩儿子的亲事耿耿于怀过,按说他们也上过几年的学堂,但却都找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媳妇,似乎几年的文化学习教会他们的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可话说回来,在方圆几里内真要找个上过学的,能与他们适婚的姑娘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在乡村媒婆们的嘴里,“臀圆脸宽”才是乡下人择偶的首要标准。“脸宽”是旺财旺夫之相,“臀圆”是子嗣得以繁衍的保证。
叶芙槿不敢反驳媒婆们的说辞,只好默默地顺从了这类“倡导“,那几个不幸夭折的孩子是她的心头之痛。在她的潜意识里隐藏着难言的思虑:那些不幸或许正因了自己的细臀柳腰和俏削梨脸。
所幸的是,儿媳妇进门后也算是敦厚善良勤快的好女人,尤其如愿的是她们造人水平一流,十个男孙女孙齐刷刷的健壮好看。
自从俞敏海来了,原先的平淡味儿变了不少,空气中隐着若有似无的一股硝烟的味道。
不管儿媳妇们是不是要忙着生产队出工,孩子们靠的都是阿公阿嫲的照料,凭白再添加了孩子进来,先不说俞敏海先天泼猴般的顽皮给一干孩子带来的冲击,就冲着叶氏对他的呵护和偏爱,难免怨声迭起。
俞敏海打小就是个人见人愁的小鬼精,用现代育儿专家的话一定这么说:这孩子一出生就犯有严重的多动症和痛神经不敏症!
他压根就瞧不起地上爬行这一运动,总是渴望着向上攀爬,从矮凳到高板凳,再到桌子,外婆那张大床上方搁置的木柜子,或是更高处,只要是他的目光可以搜索到的高度,他都义无反顾地勇于攀登。
这种攀登精神加速了他学会行走,仅仅在他的十一个月份时候,居然就可以箭步如飞了,而他的妹妹俞敏俪在她十六个月的时候才勇敢地迈出生命的真正第一步。
但伴随着他的箭步如飞,却又是猝不及防的摔伤。俞敏海的行走有他特有的方式,脚后跟从不着地,踮着脚尖的步履总是那么急促而慌张,无法和谐配合的双脚使得他随时被自个儿绊倒,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令人看了一阵阵揪心的痛。
叶芙槿怕他摔出了毛病,许多时候延误了做饭的时间,让大人们空着肚子忙碌在生产队的田埂里,更是把跟俞敏海大小不相上下的表亲们撇在一边。
不怪哪个女人的心眼小,只因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个儿的孩子,单不说从生产队出工回来,必须忍着饥饿等饭熟,看到自家孩子饿得哭丧着小脸,当娘的小心脏疼得如鼓擂。
这会儿娘家嫂子的心痛还远不止这些,被三婶婆那番恶毒的无端咒骂才是真正的心痛。
只怪那俞敏海已把攀爬的绝技练得登峰造极,只要他那柔软的四肢可以找到支撑的点,他一定如猴子般地施展他的灵巧和神勇,他的目标如今是邻居三婶婆家的番石榴树。
那棵番石榴树已经有了一些年岁,粗大的主干枝高高地窜过屋顶,繁多的分枝盘节交错,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巍巍峨峨地矗立着。每年六月份开始,树上挂满了小小的番石榴果,随着渐渐流逝的每个日子,可以看着深绿色的石榴果渐渐地长大,颜色渐渐地变淡变黄,逐渐地,在树下就可以嗅到一股诱人的果香味。
番石榴树在开始逐渐飘香的时候,恰是它的主人三婶婆也开始揪心的时候。三婶婆对她的石榴树有股偏执的爱,总是忧心忡忡,害怕石榴果遭受恶意的破坏和掠夺。她不时地从小窗户里拿眼盯着从树下来往的人们,担心他们顺手捋走垂在低枝下的果子,也担心他们捡走熟透落地的果子。
三婶婆像一名伟大的斗士那样,随时做好捍卫番石榴果的战斗准备,即使在夜半时分,她也保留了一份清醒,去留意树上的动静。其实那树上的果子每年都长得密密沉沉,足够让几十户人家饱享一季的果香,可三婶婆自有她的道理,这是她的私有财产,她全力以赴地保卫,一心一意地筹办。
她自豪地拿着把带小圈的长竹杠,在密密的树叶中,认真地寻找已熟的果子,然后费劲地用小圈套着将它扯下,小心地把它们堆放在篮子里,再然后颇有成就感地分批分次地送给几个已嫁到外乡的女儿,还有其他亲戚们,又然后是送一些给周边的邻居。
当邻居家的小孩们品尝到香甜可口的番石榴果时,早已经是垂涎三尺了好多时日。
此时才逢端午节时分,番石榴树上的小果子也才刚刚露脸。俞敏海的表兄弟们早已按捺不住那份蠢蠢欲动,搁在往年,他们忌惮于三婶婆那双虎视耽耽的眼睛和凛冽无比的眼神,没有胆略去觑觎她的珍贵财产,甚至偶尔想故意流连在石榴树下,也心慌慌地跟个小偷似的,小小的心灵从番石榴果一开始露眼时就备受摧残。
但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一样了。
经表哥俞建华精密地侦探后,发现三婶婆中午有小憩的习惯。于是每个晌午时分就成了俞敏海一众兄弟的幸福时光。
俞敏海在俞建华的放哨指引下,嗖嗖嗖地纵攀上了番石榴树,精瘦的小个子隐蔽在稍密的一丛树枝中,只要是小手可及之处,他都毫不留情地采摘,再像个优秀的战士那样,掷手榴弹那番姿势,准确地将它们扔到了外婆家的院子里。他的出现就是那棵番石榴树的灾难,越是高枝,越是树枝纷长的地方,越是俞敏海肆意伏击之处,凡他伏击过后,番石榴果颗粒无留。
三婶婆的火眼金睛也架不住俞敏海他们的神出鬼没,就几天功夫,当三婶婆惊觉异常时,大树上的番石榴果已减产了小大半。
三婶婆嚎丧般地骂起了大街,扯着沙哑的嗓音,不仅问候了偷果子人的祖宗十八代,还咒遍了他们的子孙后代,那些阴森森的话语如同天上的炸雷让人听了胸口发紧。
俞细命和叶芙槿听了也是极不舒服,他们暗暗地庆幸那些恶毒的诅咒跟他们的孙子们无所关联,这份信心是从孩子们无辜而纯真的眼神中获取的。
可那些生涩未熟的青果子战利品越来越多,秘密哪里又能藏得住。俞建华的娘第一个发现了秘密,俞敏海撒着泼皮痞子劲,瞪着小眼睛,一脸的可爱无辜。娘家嫂嫂禁不住恨得咬紧了牙根。
叶氏一反往日的慈爱,把俞敏海狠狠地用扫帚头敲了几下,并关了他半天的禁闭,让他站在粪桶旁边思过。
俞敏海毫不介意外婆的扫帚头和禁闭,但对大舅妈却有着一股无言的敌意,大舅妈的扫帚头正狠狠地扫在儿子俞建华和俞建秋的身上。大舅妈一边打,一边哭,一边还骂:“没脑的货!你们这么大的个,能被个小不点耍成了贼,活该被骂成绝子绝孙!打死你们,我就领了绝子绝孙的份,反正这家也没我说话的份!”
俞香兰的娘家嫂嫂哭完了,扔掉了扫帚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光饼,用手掰成了几份,一一递给了几个孩子,留下的一份放进自己的嘴里。
可那光饼闻着一股大粪味,她才记起来,刚才在生产队挑大粪转肩接担时,一个动作沒默契好,早被大粪泼了一身,舍不得吃的光饼藏在袋子里,都沾上了味儿。
嫂嫂忍着恶心,一口怒气又冒了上来,又开始口不停歇地骂起了天地。
大舅妈的骂声未绝,小舅妈管教儿女的骂声也开始响起。
叶芙槿捂了捂心口,使劲地揪了揪俞敏海的耳朵,:“等你娘来收拾你!”
俞敏海还是那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
俞香兰已站在了门口,喊:“我回娘家了,点心面谁煮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