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犬子……只是为国尽忠而已,陛下无需自责,还要保重龙体才是啊。”郭云松脸色蜡黄的躺在床上,一见宣德帝进门,强撑起半个身子,想要下床前去行礼。
“老王爷万万不可强行起身。毕竟您与皇爷爷有着结义之情,孤岂能生受王爷的大礼。这于公而言,我们是君臣主仆不假,但在狩儿心里,可是一直都把您当做亲叔公来看待的。您如今这样多礼,可是要让朕背上那狂悖不孝的骂名啊。”宣德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抄,就把要跪下行礼的郭云松扶回床上去,又仔细的掖紧了被子,双手也顺势握住了老王爷垂在被子外面的右手。
“老臣今日深感陛下之仁厚。哎……老臣这病,乃是早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伤。昨夜霜儿这一去……老臣只怕是真的余日无多了。”郭云松被皇帝攥住的手不停地颤抖,声音也断断续续,语气里也尽是衰老与颓然的味道。
“叔公万不可如此消沉,您可是我幽北三路的擎天一柱哇。若然没有你们郭家人统领太白禁卫,还有何人还能肩负起这保卫皇宫的重担呢?叔公啊,眼下我霜叔这一去,太白卫瞬间群龙无首,叫侄儿我去哪里再找出如郭家一般,可以完全信任之人呢?所以侄孙这次来也是想请求您,您就再次出山吧?”宣德帝紧握郭云松的右手,语气诚恳双目带泪,言语间更是带着过分的卑微。
“狩儿啊,说句逾越的话,老臣可是从小看着你和先帝长大的啊。你父皇他身体一直不好,在弥留之际,竟然肯对老夫这个外姓王爷托孤。把当时仅仅年满十四岁的您,交到了老臣手里。现如今,陛下已是而立之年,已经不再需要一个昏聩老朽的辅佐了。以您的文才武略,已经足以自立了。”郭云松摇了摇头,面带倦意的拍了拍宣德皇帝的双手。
“狩儿也知道,叔公您年纪高迈,眼下又刚经丧子之痛,让您再次出山辅佐也实有些强人所难。可眼下这朝局……朕也再没有可信之人了啊……莫不如,再几年后,叫郭贞姑姑之子沈归,入宫来提领太白卫?这样您看可好啊?”
“咳咳……陛下您也是知道的,沈归这孩子自小就身体不好,全赖继任大萨满的回春神手,才得回了一条活命。他这样的身子,哪还能从军报国呢?老夫也想明白了,他虽是外孙,可我郭家也只能由他来继承了……”话说至此,郭云松本就略带嘶哑的声音,被涌上来的一口痰火堵住了咽喉,只是张着大嘴拼命的咳嗽喘息了几下,直挺挺的双腿拼命蹬踹着,双眼一翻,整个人便昏死了过去。
“铁甲!速传随驾御医来,王爷昏死过去了!”宣德帝朝外面大吼一声,然后掀开被子使劲的摩挲郭云松的前胸。
“陛下陛下,让臣来吧。”接旨而至的这名随驾御医,正是宫中太医院的院正,祖上世代行医的孙白术。
宣德帝立马让开,把床前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则坐到了窗下。这孙御医侧身让过皇帝后,迈步上前伸二指略搭脉象,又俯下身来凑到老王爷口鼻处静听呼吸之声。听了几息之后,便从随身携带的医箱中掏出一卷红布来。只听‘唰’的一声,孙白术伸手抖开了红布,里面别着正是许多长短不一的银针。
“拿过一盏灯来。”身后的铁甲听后,点燃了一盏油灯,又在床边推过一张接手桌。这孙白术右手夹着几枚银针,伸向火苗之中。“替老王爷除去衣衫。”说罢右臂轻抬,便分别在昏迷的郭云松的两腋、胸前、头顶、肚脐、两手虎口处,施下了七针,而后抬起双手,以两手食指与拇指分别撵动胸前与肚脐处的针尾。
“待我抬手提针后,速扶老王起身。”孙白术见铁甲点头,双手迅速抽出银针,而后身形一动来到了王爷的背后,伸手由腰至上用力推碾。
“咳…喝…呸。”孙御医这一掌推过,郭云松立刻微睁双目,扭头朝床下吐出了一口黄痰,而后又昏睡过去。但众人发觉,王爷的呼吸之间,已不见再有刚刚那种憋喘之势。
“回陛下,王爷已经不打紧了。只是平日还需保持清淡饮食,避免膏粱厚味,避免烟酒咸辛。我再给开上几副清火静心的药来,按时服用,不日即可痊愈了。”孙白术微笑着嘱咐了铁甲几句,又掏出几颗丸药来:“另外这咳痰之症,应是寒冬风邪入体。若再咳的厉害,服上一丸即可止咳平喘。日后若是服完了,遣人去我孙氏医馆再取便是。”说完后,向皇帝施礼后,推出了房内。
“陛下,您也看见了。我们家老王爷,近几年的身子都不太好,每年自头场冬雪一下,就无法出门了,能捱的过开春,才算又活了一年呀!并非是郭家不愿为君分忧,只是眼下这公子一去,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年轻些的,也只剩区区在下,去伺候一家老小了……”铁甲擦了擦眼泪,语带哽咽的说。
“郭氏一族,满门忠烈。没成想,老王爷保了我颜氏三代,竟落个如此下场。朕,心痛啊……”说完,站起身形摇了摇头,朝着追出来要送驾的铁甲摆了摆手:“铁甲啊,你是个义仆,替朕好好照顾老王爷和朕的表弟,就算你为君分忧了。”说完,出门登车,被一队禁卫簇拥而去。
“呸,什么东西。”站在王府门外的铁甲和沈归,还有内房之中的郭云松齐齐地啐了一口唾沫。
“朕来问你,郭云松这老家伙身体究竟如何了?”刚才还悲怆之色溢于言表的宣德帝颜狩,此时把御医孙白术叫上了马车,面色阴沉的问。
“中山王爷戎马一生,本就战疮无数。年青时不显,一到了如他这般年纪,自然是一年冬天一步槛了。去年臣也曾应郭副统领之请,来给老王爷看过病。没想这还不足一载,竟已恶化至此了。若以这恶化的速度而言,只怕……”说到这里,孙白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宣德帝的眼色。
“但讲无妨。”
“以臣浅薄的微末医术来看,怕是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宣德帝听后,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即如此,以后你可常去府中为老王爷诊治,内库中一切珍贵药材尽可随需取用,不用奏请。”
孙白术低头应是,君臣二人共乘一车回到了皇宫之中。
“这趟可多亏了五兄送来的神草,才能瞒天过海啊,哈哈哈!”沈归和铁甲在内府屋外,就听见中山王中气十足的朗声大笑。二人对视了一眼,快步跑进屋内。
“老叫花子!你怎么还追家来了?”沈归惊讶的看着屋内对座的两个老头,其中一位衣衫褴褛乞丐模样打扮的,正是昨日遇见的老乞丐。
“叫花子上门还能有什么事,要饭呗。顺道给你把这女娃带来,也省的她自己乱找了。”沈归闻言回头,只见身侧的窗沿下,端坐着一脸局促的红鸾。
“外公我跟您说,这老叫花子纠缠我一天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无论他说什么,可都别信,赶紧轰走万事大吉。”沈归走到郭云松身后,一边打着小报告一边捏起了肩膀。
“贵客上门,哪有不管一餐饱饭就轰人的道理呢?我看这林思忧,把你教的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老王爷一边笑着责备沈归,一边朝着铁甲使了个眼神。“让厨房开饭,刚才这一通折腾,我也觉得有点饿了。”
老王爷自昨夜间,郭霜的遗体抬进大门,直到今日正午时分都粒米未进。眼下一见这个不知身份的老乞丐,居然说饿了,直把个铁甲喜的手忙脚乱:“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厨房。不过刚才那御医的话还是得听的,膏粱厚味烟酒糖茶一概能免则免,咱们今日就来一个清煮……”
“摆一桌八珍席,酒要陈年的神仙醉!去吧。”老王爷一摆手,把唠唠叨叨的铁甲轰出门去。
“臭要饭的你到底是谁?来我们家打算干嘛?”沈归扯过一把椅子,也坐到了桌前,双眼瞪着老乞丐问道。
“你当御医真就那么好骗?你外公这身子骨,少说还有二十年阳寿。若没有老叫花子送来的仙草,再被御医二指一搭验出来,那小皇帝还能放心吗?”老乞丐一边嗑着桌上的葵花籽,一边把瓜子皮朝着沈归脸上扔。
“什么仙草那么厉害?祖传老御医都能号错了脉?”沈归一脸的不相信。
“这是我们花子行里的秘方,我们都叫它阎王草。这草本是无毒的,寻常人吃完了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脉息滑若,中气不济,多吃几棵还会使人闭气假死。我们街丐通常都用它来碰瓷的。”
“就这么个下三滥的破玩意儿,也能把太医院院正骗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相信呢?”
“孙白术天赋驽钝,自家祖传医术还没学明白呢,哪会知道这种不治病的手段呢。若是比偏门药草,我们叫花子里可有的是能人,稍微施上点手段,就能让孙白术给自己亲爹都号出喜脉来你信不信?”老乞丐不屑的斜着眼,得意的表情令人十分讨厌。
“得得得,您就等着开饭吧。”沈归朝老乞丐摆摆手,又扭回头来问中山王:“颜狩那孙子今天来干嘛的?”
“明摆着来投石问路的。做个低姿态也无非是想洗脱干系,顺带看看老头子我还能撑多久。若是如眼下一般时日无多,就干脆再等一年,反正老夫也再无子嗣,就不必枉做小人了;若是今日发觉,我还有几年阳寿,他就来点硬的,随意找个理由来灭我郭家满门。”郭云松这样说着,面目上也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只是用淡淡的语气,仿佛正叙述着一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你不过就是个异姓王爷,而且全家都住在奉京城里。哪至于让他这么坐立不安,欲杀之而后快啊?”沈归喝了一口水,奇怪的问。
“说到底,还是因为几年前怀王颜项那小子,裹挟金甲禁军,以清君侧为名,行篡逆之实的那场叛乱,吓怕了他。虽然在怀王失败后,颜狩把他这个亲叔叔的人头割下来做成了酒杯,每日紧握在手间使用把玩。但他从来都没有紧握住心中的那份对于叛乱的恐惧。也正因如此,那个原本看似木讷老实的颜狩,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说到此时,老王爷看了一眼桌边的老乞丐,老乞丐也和他对了一下眼神,嘴里仍然嘎嘣嘎嘣的嗑着瓜子。
老王爷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舅父战死的原因,说穿了也就是皇帝想把太白卫真正的握在手里,使太白卫自上而下,都成为他颜家的族兵。若我当日卸甲之时,能把霜儿也带走,或许,就没有昨日之祸了。”说到这,郭云松的眼圈又微微泛起了红。
老乞丐听到此处,眼神中充满了戏谑的接过话来:“放屁。只要你郭家还有一个男丁,甚至是沈归这样的外姓男丁,或是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个下人的铁甲都算在其内。只要他们有一个还活着,宣德帝都睡不下一个安稳觉。”
沈归撇了撇嘴:“那这孙白术手艺也真是差劲。不识得阎王草也就罢了,原来连失眠症都治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