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禹大陆的男人,可以从思维模式的不同,大致分为两种人:理想主义者,以及现实主义者。这天下之间,也只有两碗饭:皇家饭、以及江湖饭。而所有不吃皇粮的人,其实都可以统称为江湖儿女;在这些人中,除了极小部分富家子弟,是由于天性洒脱,不愿意接受朝廷律法的束缚与管制;其余的大部分人,全都是为了在乱世之中赚一口饭食、养家糊口的现实主义者。
与那些挣扎在死亡线的灾民流寇一样,现实主义者并不卑微下贱;而理想主义者,也并不高人一等。
现实主义者看待问题的角度,其实与商人也没什么本质差别,都是趋利避害、利益当先罢了。二者之间,只是受到的制约规则有所不同:江湖人的制约,是祖祖辈辈定下来的规矩与道义;而商人的制约,则是利益之的基本原则,与各种各样的朝廷律法。
所以,站在现实主义者庞大雷的视角来看,禹河决堤会死多少人、与自己又有什么直接干系呢?他们这些江湖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染指河工银两;一旦质量卑劣的堤坝被冲毁,就连天地良心与道德品质方面的指责,也都沾不到他们这些人的身。真到了河水倒灌禹河沿岸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人组织门下弟子、四处开几个赈灾粥棚、施舍一些药材被服、再救济一些孤老幼子,便已经尽到了江湖道责任与义气;却如何非得提着满门弟子的脑袋、帮着秦王举旗造反,去征伐天下呢?这谁来坐皇帝的龙椅,与禹河是否会决堤之间,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其实,哪怕是早已醉入梦境之中的自封秦王——周长风,也没指望着靠着一顿略显粗鄙的酒肉席面,就能把这些江湖豪侠牢牢笼络在自己帐下。双方都不是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庞大雷方才那一副表白,只是逢场作戏的江湖口而已;几句客气话,莫非他周长风还听不出来吗?
不过,关北斗今日前来长安城,就是为了替不好明说的秦王开口;既然要主持江湖会议,那么他就必然是有备而来,不可能被一个庞大雷几句话,就问出一个哑口无言来。
“大雷啊,贫道这就给你解释一下禹河一旦决堤,与江湖道之间有什么关系好了。河水倒灌村镇州府、湮灭沿岸庄园土地之后,临河而居的各地百姓,定然只能逆洪水流势而逃,这不是贫道自己妄加揣测,而是人的求生本能。届时,那些没有遭受洪灾的地区,也同样会遭受牵连,成了一个个的重灾区——人灾。这些失去了家产、没有了活路的灾民流民,立刻就会成为江湖规矩的冲击者。他们偷了东西,不会照例存留三天;他们抢了平民的钱财,也不会刻意避免害人性命;他们从善人富户手中得到一口施舍,从此全家老小就会住在人家的门口。随着这样的行为越来越多,江湖儿女赖以生存的土壤,也就不复存在了。不过,这种坏规矩的行为,与个人的道德、学识、修养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无论他们原本活的有多么体面,可一旦填不饱肚子,就会立刻变成最凶猛的野兽、最恶毒的豺狼。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江湖儿女,又该如何面对他们?我们又能否守住由历代江湖先辈流传至今的道呢?不能奉道,又算是什么江湖人啊?”
庞大雷听完了他这个设想之后,立刻犹如坠入冰窟一般,不禁瑟瑟发抖。以往在他行走江湖之时,凡是遇见触犯了江湖规矩、违背了礼法道义之人,无论是富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只要其人取死有道,他便立刻一剑毙命,剑下从不留情。行侠仗义、抱打不平,就是庞大雷谨守半生的道理,也是他身为江湖儿女的义气。是非黑白、对错成败,在庞大雷的脑中一直都是泾渭分明的铁律,不容丝毫混淆。然而,一旦这些触碰底线之人,只是出自于求生本能、而并非被贪婪与物欲所驱使,那么他心中原本的是非观,也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天,自己这些为了求生果腹而做出恶行的灾民流寇,他庞大雷腰间的利剑,又能否坚定不移地挥舞开来呢?他现在不明白,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关北斗见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便继续对他说道:
“自南康脱离北燕之后,这几十年间的巨大变化,在座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贫道也就不再赘述了。当然,这并不能证明南康朝廷的治世手段,是绝对正确的大道;但至少证明了周元庆其人的无能以及愚蠢!我们谛听的最终目的,便是要令天下百姓,从此过再无战争袭扰的太平盛世。这平定天下的第一步,便是彻底平定南康王朝。我们谛听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已然基本完成了最初设想。而接下来的第二步,便是彻底平定华江以北!这一步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大厦将倾的北燕王朝、而是已经几乎称为了铁板一块的幽北三路。既然前路如此艰难,那么就不仅仅是沈归与白衡二人之事了。所有的天灵脉者,都要在战火燃起之前,从这片土地永远消失。”
关北斗的话说的虽然有些托大,但殿中诸位江湖豪杰,却都听的连连点头、心中也暗自叹服。
幽北三路不过是一片化外之地,地狭民寡、天寒地冻,君臣不睦、内耗不休。饶是如此一个穷山恶水的草台班子,却为何能屹立百年,仍没有被北燕的铁甲攻入奉京呢?纵然拥有天下第一雄关据守,但北燕王师真的被这区区一座坚城要塞、就阻挡了近百年光阴?
幽北三路的依仗,就好似今日的沈归一般;所有明面的优势,其实都是锦添花的辅助条件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个名叫李玄鱼的女子罢了。
二十年前的东海关,青芒剑神岳海山,已经用手中的利刃,向世人亲自展示了一场神迹:区区半个天灵脉者,就能够在俗世的战场,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什么深沟高垒、什么弓弩铁器、那些古来兵家必争的胜负关键、放在天灵脉者面前,都如同儿戏一般幼稚可笑。
北燕王朝为何能在乱世之中定鼎中原、手握前朝大燕遗留的华禹重器近百年时光呢?兵力强盛、底蕴深厚、地大物博,民心所向等等一切的表面因素,同样都是辅助条件罢了;归根结底,仍然还是靠着玄虚道君亲传大弟子,也就是关北斗的座师——木莲真人,甘为北燕周家的头等助力罢了。
而南康宣布自立之后、虽然没有声名显赫的天灵脉者为其撑腰;然而,他们却有着一条天险华江作为依托屏障、并且还通过了一系列重商重工的新政,收获了大量的银钱,可以作为抗衡北燕的资本;再考虑到触手遍布华禹大陆的谛听,也选择坐镇于江南道,南康的助力也就呼之欲出了。
如果谛听没有一位天灵脉者坐镇,那他们赚回来那一笔笔的巨额财富,还不早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华禹的天下、看似是分成了几家;但实际,不过只是由几位天灵脉者,在背后操纵的一场游戏罢了。那些死战不退的英武战将、那些为国捐躯的普通士卒,那些爱恨纠缠的故事、那些痛苦与欢笑的复杂情感,也全都是为这些不受天地法则桎梏的异数、所演的一出出猴戏罢了……
天灵脉者,并不都是白衡这样游戏人间、无牵无挂的洒脱性格。他木莲真人兵解飞升之前、以莫须有的理由,剥夺了大弟子关北斗继任掌教真人的权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身为掌教真人,就必须守护宗派,无法入主北燕王朝的钦天司吗?从这个思路来看,许多未解的疑惑,也都是有迹可循的事了。比如那位早已作古的御马监陆向寅,不惜以自残的手段叛出教门,结合着李玄鱼归天、以及陆向寅怂恿太子颜昼篡位的时机一起盘算,玄岳道宫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就不言自喻了。
北有李玄鱼、南有江汉客;东有释禅僧、中有玄岳宫。由此可见。当岳海山剑扫东海关、名震华禹大陆以后,为何会选择在西南边陲的巴蜀道竹海,创立了自己的门派,思路也就非常清晰了。
也就是说,这些天灵脉者只要有一位尚在人世;那么这片华禹大陆,是天下三分也好、是归为一统也罢,归根结底,也就只是他们的一个念头使然。
正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一样。从二十年前、大萨满李玄鱼在奉京城外的八角祭坛、选择自戕归天之后;整个华禹大陆,便再没有了新天灵脉者出现的消息。纵然关北斗身负名为“道心”的地灵脉之力,可以借此而推算出前后两个甲子间的华禹气运;然而他却无法算出李玄鱼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久思而未得之后,他只能把这件怪事的唯一线索,落在李玄鱼死前由长安城龙脉之中,盗出的九根镇龙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