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对于普通百姓,或者寻常的习武之人来说,是致命的。但在大修行面前,弹丸与石子无异,连护体真气都打不破。
除非是埋藏的火药。
以前还不知萧瑟的秋风过后,草芥群伏究竟是怎样的,但现在,长街上的人一片片倒下,血花染红了砖瓦,就如深秋的落霜一样。
箫声未绝,时短时促,呜咽凄厉,幽转绕人。
一众锦衣卫仿佛不知生死为何物,只顾朝前,他们挥刀出剑,不见章法,完全是在以身体前压,形如傀儡般,以血肉之躯堵住苏澈两人的脚步。
但此时,没有人会留手,也没有无辜之人,只有沉默的杀戮。
血溅起,人倒下。
整条长街肃清,身后尸山血海。
雨更大了些,淌过脚下,苏澈微微低头,看着。
他们已经走过长街,不知杀了多少人,没有哀呼惨叫,只有沉默。
而在长街之外,还有自坊市中涌来的身影。
玉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于心底里,她可以杀人,杀谁杀多少都不在意,但她不想苏澈也这样。
她知道苏澈不喜欢杀人,甚至都没杀过几个,尤其四下这些对他们来说,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锦衣卫。
她知道身边之人心里,现在是不开心的。
而看着前方黑压压涌来的人,她不免蹙眉。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循着箫声找到背后之人,但这箫声偏又阻碍感知,如同来自四面方,全然无法感知到究竟来自何处,其人又在哪个方向。
另外的方法,就是离开此处,如今长街一空,若是他们想走,这些锦衣卫根本拦不下他们。
玉沁想劝说苏澈。
但苏澈根本没有停留,手中长剑一抖,整个人竟是朝前迎了上去。
玉沁下意识抬手,但伸出一半便停住了。
她抿了抿唇,跟着,信手一甩,两道红绸飞出,在半空骤然炸开,继而便是无数针线飞射,如穿针引线般在那些锦衣卫身上洞穿而过。
而更前的地方,苏澈持剑杀入阵中,每一道剑气都如风卷,都要倒下一片身影。
玉沁看着,不免担心,在这诡异箫声之中,他会不会被杀意影响太重,万一真的影响本心,那才是最严重的,可能会因此成为隐患。
苏澈沉默着,此刻就如同只会挥剑出剑一样,眼神沉寂,里面映出锦衣卫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往前,然后斩出手中的剑。
玉沁就跟在他的身后,随他杀人。
原本热闹的坊市,现在只有杀人的声音。
雨在飘摇,天上的风嘶吼着,乌云遮蔽住阳光。
晦暗的街上,人影在冲突前行,而箫声依旧。
只不过,在某个时刻,本是如机械般挥剑的人眼神突然明亮起来,就好似是刺破夜色的光。
在他身后,玉沁眼神也是一动。
苏澈斩出一剑,人影倒飞之间,他脚下一踏,整个飞身而出,踩过一众锦衣卫,踏过屋檐高墙,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有了方向一般,循着某处急速掠去。
玉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终于放下心来。
他没有气馁,也没有被悲伤影响,更不会沉沦于杀戮之中。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破绽,等待一个暗中之人露出马脚的机会,那或许是疲惫。
就在方才,箫声里有了轻微的变化,若非一直心弦绷紧着,恐怕根本不会察觉到。
但现在,他们已经找到他了。
玉沁同样以不弱于苏澈的轻功追去。
箫声,在此刻戛然而止,转而是远处陡然出现的一缕气机,在拼命远去。
……
嘭!
剑落,将人影斩飞。
自房上摔落的身影落地之后一个翻滚,以手拍地而起,接着想也不想便朝一旁闪身。
一道剑气在原地斩过,沙石迸溅,闪躲的人眼底惊骇难消,不察间便被石子划过脸颊,登时就是一缕血线。
他抽了口凉气,甩手丢出两个火雷子,就要翻上身后的墙。
但刺骨的寒意自背后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接着便是自两肩传来的剧痛。
惨叫一声,整个人便朝前踉跄着,扑倒在地。
苏澈剑眉一挑,飞来的火雷子上燃烧的引线便被剑气削灭,再以剑身一拨,两个弹丸就滚在了一旁。
几步外,是趴在地上,脸色苍白,一头冷汗的中年人。对方的两肩都被红线穿透,而手里,正握着一把玉箫。
玉沁站在墙边,手里红线一抓,原本地上的人便惨叫一声,整个飞起,贴到了另一边的墙上。
她甩了甩手,针线将这中年人脖颈绕过一圈,然后飞向两侧,钉在墙里。
中年人便整个贴靠在了墙上,丝毫不能动作。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做工不菲的锦袍,若是忽视脸上的灰尘和身上血污,倒也是个相貌堂堂,很体面的人。
只不过,哪怕如此狼狈,他都死死握着手里的那把玉箫。
苏澈收剑,他不认得对方,但认识对方手里的玉箫,正是尹莲童武举时拿的那把。
“尹家的玉箫,怎么会在你手里?”他问道。
“咳咳。”中年人忍不住一阵咳嗽,显然刚才被从房上打落,摔得也不轻。
“两位,误会啊。”他眼皮一抬,低头求饶的话张口就来,说的无比自然,“是皇甫靖让我来的,他以朝廷逼我,我这也没办法啊。您既然认得这玉箫,该也是跟尹家有旧,咱们这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在这给两位赔罪,对不住了。”
他说着,叭叭低头,若非针线扯在喉间,倒真像是叩头一样。
苏澈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对于对方说的,他是一句也不信,但看对方这样子,也没打算好好配合,这话说的眼睛都不眨,显然是个说谎话连自己都信的老混子。
“我只问你这玉箫哪来的,别废话。”他感知四下,冷声道。
周围虽然没有人,但这里是神都,就算皇甫靖早有准备,驱散了百姓,也跟巡城卫军打了招呼,但方才那么大的阵仗,莫说动手时自己两人的气机一定会被城中高手察觉,便是在城中动用那么多的火器,就会有衙门的人过来。
要知道,这神都里除了锦衣卫,还有罗网和东厂的探子,就算他们也被皇甫靖安排好了,那其余门派的会馆、江湖风媒也一定会过来打探消息。
更别说没了箫声以后,那些锦衣卫也不是木头,皇甫靖死了,他们肯定慌。
所以说,此时这般安静的时间,不会太多。
苏澈没工夫跟对方扯皮。
一个精通音功的大修行,绝非无名之辈。
听着苏澈的话,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虽无太多杀意,但方才杀人无数,身上还留着不少戾气。
贴在墙上的中年人本想再胡扯几句,拖延会儿时间,但喉间咽了咽,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下尹少冲。”他不情不愿地说了声。
苏澈想的,是这人果然是尹家的人。
玉沁则是柳眉一条,冷笑一声,“尹家家主尹集的胞弟。”
尹少冲没敢看她,也没说话。
“为何来杀我?”苏澈问道。
尹少冲吧嗒了吧嗒嘴,直接道:“先不说咱们两家的恩怨,我刚才也说了,皇甫靖逼我来的,他的身份还好说,但他背后是朝廷和那位,你说我敢不来吗?”
苏澈想了想,以前他确实听说过,苏家跟尹家,上几代的确是有些陈年旧怨。
“皇甫靖是直接找的你,还是尹家?”玉沁问道。
听了这话,尹少冲心里一下有些慌乱,方才他可是见识到了这两人的杀性和武功,几千人还是锦衣卫精锐的包围里,这两人跟没事人一样杀了出来,而且还是有俩大修行和几个锦衣卫半步在的。
他也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头,如今后周江湖是传遍了,败了大内供奉陆天修,还有老辈宗师至臻首座。
那可是宗师啊!
若是这么两个人找上尹家,先不说他们尹家能不能挡住,只是看这两人杀性,会死多少人?
尹少冲不敢想,此时脸上只有讪笑。
“问你话。”苏澈道。
“找的我…”尹少冲话说了一半,但看着对面两人的眼神,不知怎的,往日这麻利儿的谎话,现在竟然就从心了。
他一咬牙,眼一偏,“找的尹家。”
玉沁道:“来的为何是你?”
“尹家不想与二位为敌。”尹少冲这话倒是没说谎。
事实上,苏澈如今在江湖的名声不错,他为墨家出头,有情有义,再加上墨家如今流落江湖,关于苏澈的为人等也没少说好话。
而且苏澈跟江令寒、季子裳等人关系都不错,如今在聚义庄里,各派联合虽名存实亡,但毕竟还有这个‘名’在,他尹家要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去杀苏澈,传出去这名声还要不要?
虽然六合世家也是一方巨擘,但如今江湖群星璀璨,人才辈出,有的是野心勃勃的家族和门派,当年第一世家姜家都会被人攻破,六百年换一世家,谁也不能保证如今的世家格局不会再变。
但皇甫靖都找上门了,尹家还真不能不给面子,所以,便让他来了。
带着尹家的神兵玉箫。
反正他尹少冲在江湖里的名声也不好,他也不在乎这个,更何况杀的还是苏家的后代,他也是心安理得,甚至很积极。
只不过没想到,现在落得这般下场。
……
“皇甫靖还跟你说什么了,比如,他为何会这么做?”玉沁问道。
尹少冲摇了摇头,“就只说要尹家帮忙,来杀人。”
“对了。”他补充道:“他还说二位武功高强,此番虽还有几位大修行相助,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要尹家持神兵来。”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觉得这人说的倒是真的。
“除了皇甫靖,和方才的两个大修行,你还见过什么人?”玉沁问道。
尹少冲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认真想了想,眼神动了动。
玉沁语速微快,“谁?”
“不认得,是在斗篷里的人。”尹少冲回忆道:“两天前吧,我刚到神都,在城外十里亭,恰好碰到皇甫靖。”
“那你说的人呢?”
“只是一个背影。”
听了这话,玉沁微微皱眉。
尹少冲连忙道:“真的没看清,那时候天色晚了,那人又穿着斗篷,跟皇甫靖说了什么,转身就走了。”
“之后你没问?”
“问了,皇甫靖没说。”
“修为如何,有什么特征?”
“说实话,没感觉到那人身上存在什么修为。”尹少冲略一犹豫,说道:“就好像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的块头很大,很壮,得丈高吧。”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
一丈高的人,世所罕见,即便是至臻首座这等炼体宗师,也只有维持金身的情况下才能达到如此身高。
可若是以气血激发肉身,那以尹少冲的武功,不该感知不出对方的修为境界。
“除了让你杀人,他还说什么了?”玉沁问道。
“没了。”尹少冲说着,确定点头,“真没了。”
玉沁眼帘低了低。
尹少冲神色一急,以为她是不信。
刚待开口,苏澈则是瞥来一眼,让他一下闭嘴。
“走吧。”玉沁说道。
苏澈点头,看了眼对面之人。
“别杀我,饶命啊!”尹少冲连忙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我真是被逼的!”
苏澈还没见过大修行求饶,此时见了,心里不免轻叹一声,不论是谁,不论是何等的武功境界,有时候也跟普通人一样,都会怕死。
倒有些可怜。
玉沁抬手一招,尹少冲手中的玉箫便有些颤动,而后者当然是用力握住,甚至动用真气。
“嗯?”玉沁蹙眉。
“这是尹家的神兵,比我的命还重要,不能给你们。”尹少冲咬牙道。
“皇甫靖让你带神兵来,就没打算让你回去。”苏澈说道。
尹少冲一愣。
然后,手掌一阵刺痛,这玉箫便一下脱手。
玉沁并未直接抓住,而是用绸布包住,这才住在手里。
看着她这般嫌弃,尹少冲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你武功还在,我们不杀你,至于你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的了。”玉沁说了句。
远处已有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嘈杂。
苏澈和玉沁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