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三十二分。

从噩梦中惊醒之后，秦天就睡意全无。他躺在床上双手交叠起来枕在脑后，看着墙上的电子钟发呆。

秦天的卧室有一个小阳台，大概也就够容纳两个人并排而立。脑海中一大堆问题不停地翻滚着，搅得秦天睡不着觉。

于是他索性掀开被子下床，拖着房间里那把木制靠背椅走到了阳台。调整好木椅的位置后他双臂抱肘坐在椅子里，看着皎洁的月亮发呆。

凌晨正是气温低的时候，轻风拂过，秦天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他起身回房间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而后继续在阳台发呆。

在秦天看来，每个人的生长环境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但生长环境的好与坏，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有句话叫三岁定八十，看着家长们的所作所为，孩子们耳濡目染下很容易养成一些不好的习惯。

小时候，秦天原本有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可是某一天，其中一个朋友的家长忽然不允许自家孩子再跟秦天一起玩，还当着孩子的面大骂秦天是“不合群的一个”。

第二天，全班都知道了秦天是“不合群的孩子”。从那个时候开始，秦天的身边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他自己也想过跟别人交朋友，可是因为童年时受到的伤害太多太深，所以秦天总是会时不时的故意给其他人制造麻烦。他这么做其实只是为了试探对方是不是真心要跟他交朋友，可到最后他却总是孤身一人。没人受得了他这个爱找麻烦的“神经病”，每个人都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秦天爱制造麻烦的行事风格导致他至今都交不到朋友，人际关系中最常见的友谊，在他看来却成了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他觉得友谊这种东西，就像是被巨龙守护的亮闪闪的宝藏，很宝贵，却也很危险。

相比于交朋友，还有一件事秦天一直都想弄清楚，那就是亲生父母真正的死因。

秦天一直都在怀疑，他觉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可能并非死于车祸。如果养父说了真话，那至少也应该在忌日的时候带他去亲生父母的坟前祭拜一下。可林青山不但没有这么做，甚至还特地提醒秦天，不要再问关于他亲生父母死因的任何问题。如果养父没有说实话，那他又为什么要隐瞒真相。

心烦气躁的秦天一把抓下身上的外套，揉成一团后扔回房间里。他将木椅摆回原来的地方之后，就上床掀开被子躺下睡觉。

——

林青山仍然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将秦天改造成一个异能者。没有攥着药剂的那只手一直在猛捶墙壁，他甚至还用自己的后脑勺撞墙。如果他用药剂改造了秦天，相当于违背了秦天亲生父母的意愿。但如果他毁掉最后一支药剂让秦天当一个普通人，那么秦天恐怕一生都无法摆脱童年的阴影。

最后，他还是决定再观望观望。

——

天，亮了。

在决定找林青山问个明白之后，秦天反而安稳的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三十九分了。

秦天慢悠悠地掀开被子下床，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脱掉睡衣和睡裤扔进篮子里，然后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衣服和裤子换上。他端着篮子去了阳台，把脏衣服一股脑倒进洗衣机里。接着他慢悠悠地走进卫生间刷牙和洗脸，动作慢得像蜗牛。最后他慢悠悠地去了厨房，东翻西找的找到了一瓶纸盒装牛奶和一块面包。

他随意地坐在沙发里，拆开面包的包装袋一口咬掉一半。林青山刚刚泡好了两杯红茶，茶香四溢。

他就坐在秦天的对面，将一杯泡好的红茶放到秦天面前。

“你有事情要问我，对吧？”林青山端起茶杯，吹散自杯中蒸腾而起的袅袅白烟，喝了一口茶。

“嗯。”秦天大口咀嚼着面包，含混不清地应和着。他本就是打算先吃完早餐，再好好向林青山问个清楚的。

“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十六年的朝夕相处让林青山能够轻易揣测出秦天的想法，向来习惯早起的秦天竟然会睡到九点多才起床，如此明显的反常举动让林青山马上就猜到，秦天一定有心事。

可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林青山又莫名其妙变得心虚起来。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想让秦天知道。

狼吞虎咽的后果就是差点噎到，秦天赶紧抓起桌上那罐牛奶猛灌了一大口，才将堵在嗓子眼里的面包块咽了下去。他看了热气腾腾的红茶一眼，然后继续吃着面包，同时又含混不清地说着话：“等我……吃完……再问吧。”

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尴尬，秦天虽然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而林青山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所以秦天继续一口一口地啃着面包，时不时喝一口牛奶。而林青山则是喝着他的红茶，偶尔看一眼秦天。

很奇怪的，等到秦天吃完面包喝掉牛奶，林青山的一杯红茶还没有喝完。

最后还是秦天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他把包装袋和空牛奶盒一起扔进茶几旁的塑料垃圾桶里，然后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把面巾纸揉成团也扔进了垃圾桶里：“爸，我先回房间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林青山竟然产生了一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可是当他对上秦天的目光时，却打了一个冷颤。因为林青山看到的是一双毫无波澜，死气沉沉的眼睛，他很奇怪秦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在吃了一惊的同时，连带着他的反应也慢了一拍：“啊？好好好。”

——

秦天躲在房间里玩着游戏，可是他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甚至连游戏里一个简单的限时任务，他也超时未能完成。

其实他有好几次都想直截了当的开门出去找林青山问出自己的问题，偏偏他怎么也没办法下定决心。秦天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心里似乎在害怕从林青山口中听到类似于“你的亲生父母并不是死于车祸”这样的答案。

林青山则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抓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换来换去也没找到一个看得下去的节目。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画面跳来跳去，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秦天的房间，然后继续心虚。

——

即使是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这种尴尬的气氛也依然在延续。

负责准备饭菜的是林青山，秦天既不会煮饭也不会炒菜，他最多就是在煮面的时候往面里加点青菜或蛋什么的。林青山刚把一大锅海带排骨汤端到餐桌上没多久，秦天就从房间里出来了。父子俩先后去卫生间洗了下手，然后坐到各自的位置上，端起饭碗开始了这顿无比尴尬的午饭。

午饭时间从开始到结束，秦天和林青山全程没有交流。不过父子俩的动作倒是很统一，要么是夹一些爱吃的菜到自己碗里，要么就是盛一碗汤一口喝个干净。

秦天吃饭的速度很快，并不是因为急着去玩游戏，而是他想赶紧逃离这个尴尬的场合。将自己用过的餐具收拾好放到厨房的洗碗槽里去之后，秦天就又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相比之下，林青山吃饭的速度就很慢了，像是要数清楚一碗饭究竟有多少粒米一样。

“还好，还好，看来还能瞒一阵儿。”林青山嘟囔了一句，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吃掉碗里剩下的米饭。

他把剩菜剩饭剩汤都端到厨房去，摆放好之后用塑料菜罩盖住，然后就开始洗碗。就连洗碗林青山也洗得心不在焉。有些可以说的事情，他自然不会有所保留。可有些事情，现在的秦天还不能知道。

——

把洗干净的碗和筷子放进消毒柜里之后，林青山回到客厅继续看电视。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有心事，看了一会儿，他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秦天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各种各样的疑问在他脑海中不停地翻滚着，已经到了不问出来不痛快的地步。他想着，反正这层窗户纸早晚要捅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把自己想问的问题全问出来。

于是他退出游戏，开门出了房间却看到林青山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秦天知道他的睡眠一向比较浅，于是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林青山的肩膀：“爸，我有点事情想问你。爸，醒醒。”

其实林青山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只不过他一直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想睁开眼睛却又不敢。被秦天轻推几下之后，他赶紧睁开了眼睛：“嗯……哦！是小天啊，什么事？”

秦天在林青山对面的沙发里坐下：“就是，我有些事情想问你。想了很久了，一直没敢开口问而已。”

林青山故意揉了揉眼睛，免得儿子发现他是在装睡。在听到秦天说有事情要问他的时候，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感觉。他赶紧起身去泡茶：“好，我去泡杯茶，咱们边喝茶边聊吧。”

很快林青山就端着两杯红茶从厨房里出来了，他将其中一杯红茶放在秦天面前，然后重新在沙发里坐下：“好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看着林青山的眼睛，秦天忽然生出一种“那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眼睛”的感觉。正常人的眼睛应该是充满了灵动与活力的，可林青山的眼睛，却如看透了世事苍茫般深邃：“爸，为什么小时候总有人喜欢说我是不合群的孩子，即使是我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依然还是有人这么说？就因为我没见过亲生父母？”

林青山对于秦天问的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神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张口就来：“那些孩子还小，不懂事。家长怎么说怎么做孩子就跟着学，要我说啊，那些小孩子之所以会那么说，完全就是因为当家长的没有管教好。上梁不正下梁歪，都说家长就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如果连老师都出问题的话，那学生自然好不到哪去。”

秦天皱了皱眉，这显然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林青山相当于只是把他夜里的想法复述一遍而已，仍然没有告诉秦天，他被叫做野孩子的真正原因：“哦，那，为什么小时候那么多人都喜欢欺负我？就因为我是被你带大的，所以就活该挨打受气？那些孩子就比我高级比我金贵？”

林青山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不过表面上他是不可以表露出来的，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醇香的红茶，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波动：“显然不是这样，人人平等，高级金贵什么的有个屁用？不都一样是人吗？难不成他们有三头六臂？说实话我真的很看不惯你小时候读的那个学校的风气。那个学校叫啥来着？算了不管它了，连学生在学校里受欺负都不管，你们的校领导是干什么吃的？如果那个时候你的亲生父母还健在的话，绝对让那个陆仁佳啊班长啊学校啊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话刚一出口，林青山就知道要坏菜，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秦天的第二个问题显然是一个陷阱，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秦天面前提过他的亲生父母了，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知道，秦天接下来要问什么问题了。

秦天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微笑，他的计划成功了。原本他就是打算引诱林青山主动提起他的亲生父母，然后他就可以顺水推舟追究亲生父母的真正死因。现在计划完全成功，机会来了：“那么，我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真正的死因是什么？肯定不是因为车祸吧？我都十八岁了，已经有权利知道这一切了吧？”

林青山只觉得有一口老血淤在心里，不喷出来不痛快。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主动提起秦天亲生父母的事情。

如今势成骑虎，他想不回答都不行：“这个问题我不是已经给过你回答了吗？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的亲生父母就因为车祸去世了。当年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行了。在弥留之际，他们把刚出生两个月的你托付给我，拜托我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你，至少不能让你变成孤儿。这就是他要的答案，我说的全都是实话，真的。”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林青山自己的心都怦怦直跳，但是为了让秦天平平安安的过完一辈子，他决定一直隐瞒下去。

“够了！”秦天罕见地失去了冷静，他气得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到底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把我亲生父母真正的死因告诉我？你以为我不知道野孩子意味着什么？我从小就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母爱，虽然你给了我足够的父爱，但是我亲生父母真正的死因是我最在意的。即使我已经十八岁了，也还是没有资格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是吗？”

“爸，你太让我失望了。”

秦天起身离开沙发，打开家门走了出去，在身后重重地把门关上。随后他迅速地下楼，脚上穿的，却是拖鞋。

林青山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那句“你太让我失望了”狠狠砸在他的心里。好心办坏事，林青山现在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真的……真的做错了吗？”林青山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自言自语，目光涣散。窗外，太阳渐渐西斜，时间已是傍晚。

那杯原本为秦天泡的茶，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