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丰鸿沉默,遗民的境遇,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凄惨无助。
过了一会儿,姬无涯见孔灵的哭声渐渐小了,弯腰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有些红肿的眼睛说道:“我和雀儿哥都是不怎么讲规矩的人,既然你是我们的丫鬟,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在我们面前让你跪着,不过以后可不要再哭了,眼睛哭肿了不说,听着也怪让人难受的。”
孔灵点了点头,用力擦着脸上的泪水。
看了眼依然坐在地上的老乞丐,姬无涯犹豫了一下,转身对着苏独倾伸出了手。
苏独倾利落的从怀里拿出五两银子递了过去,看着手里的五两银子,姬无涯挑了挑眉毛,苏独倾见状只好又递了五两过去。
将这十两银子放在布包里系紧,姬无涯把包袱重新包好,递给苏安说道:“苏安,你跟灵儿一起,帮我把这位老丈送到他住的地方去。”
苏安知道姬无涯是怕孔灵二人一老一少被人给抢了东西去,因此才让他跟着同行,便接过包袱称了声是。
老乞丐在孔灵的搀扶下起身,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问道:“小灵儿,那位穿白衣的公子是谁?叫什么名字?”
孔灵听老乞丐的声音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告诉他道:“那位是丰鸿公子,昨天夜里,就是他将我从姚家的船上救出来的。”
“姓丰…丰吗……”
老乞丐看着丰鸿远去的背影低声喃喃道,木然的眼中却瞬间有了一丝神采。
“莫非,是那位的……”
……
……
丰鸿二人回到小院,静静坐在石凳上休息。
姬无涯想着孔灵口中说的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又看看丰鸿看似平静的侧脸,小心问道:“雀儿哥,你上次不是说苏夫人有可能知道你的一些身世吗,咱准备什么时候去问一下?”
“怎么问啊?”
丰鸿趴在石桌上,用手撑着脑袋说道:“虽然昨日苏夫人见到我们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咱们毕竟跟她也不熟,平日里也不好去求见,根本就没有问她的机会。”
“那怎么办,不如我们在这里多住几天?看有没有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再问?”
“你是想多在这儿玩几天吧。”
“没有,”姬无涯摇头说道:“玩哪儿有你的事重要,不过现在离七月七还早,咱又好不容易有了些别的线索,自然是留在这儿好好打听下才好。”
丰鸿点头说道:“只能试试,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打听到什么,毕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并没有直接告诉我。”
他回想起昨日的画面,接着说道:“这样的话,就算她真的知道些什么,我从她那里得到消息的可能性也非常小,毕竟我在村子里问了这么多年,也没人肯告诉我什么。”
“不管怎样,还是要尽力而试一试,万一真的问出什么了呢?”姬无涯看着他认真的道。
丰鸿点头,两人一齐陷入了思考之中。
过了许久,门外有敲门声响起,见无人应答,苏安小心的推开了院门,带着孔灵走了进来。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近,丰鸿二人这才回过神来。
瞧见孔灵愈发红肿的眼睛,丰鸿让她赶紧回房休息,然后看向苏安问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苏安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回公子的话,太惨了,竟然有十几个孩子在离城北两里的一个破旧亭子里挤着,最大的不过十四,最小的只有不到七岁,连件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挤在一起取暖,孔灵买的馒头才刚打开,就被他们抢了个精光,吞的喉咙都被噎住了,就这,还是死死抓着手里的馒头不肯放啊!”
姬无涯说道:“怪不得灵儿会因为太想找活干被人骗走,这么多张嘴,光凭那老丈乞讨怎么行,那些大点的孩子就不能自己去找点事做吗?”
苏安犹豫了一下,这才跟二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因为靖江城乃是一座商业之城,官府平日里对偷盗之类的事情管的极严,所以这种事情在靖江便少有发生,来往的客商对这里的治安也很是放心。
但自从某些流亡至此的南云遗民经常在城里小偷小摸,坑蒙拐骗之后,这座商业名城就明显变得污糟了许多,官府曾出面严惩过一些人,可面对这些只剩烂命一条的遗民,再严厉的惩罚都显得毫无威胁。
不断的偷东西可能会被打死,但是不偷东西,今天就会被饿死。在这种情况下,越来越多的南云遗民开始在城中偷盗,就连孩子也被训练成了偷窃高手。
为此,官府终于下了重手,动用地方军队抓捕了一大批遗民重新驱赶到了西北方,并严令禁止幼年和青壮遗民进城,只有体弱无力的老人才能进城乞讨,所以那些孩子只能呆在城外,根本就进不了城中。
此举过后,靖江城偷窃案件频发的情况才改善了许多。
但就算这样,居住在此的宝木国民对这些遗民也早已极为反感,甚至很是憎恶,所以,除了来往的外地客商可能会偶尔给他们一些吃食之外,靖江城内几乎没人愿意帮助他们。
苏安在亲眼见过那些孩子的可怜境遇之后,心中其实也很是同情,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家丁,除了同情之外,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看着丰鸿二人陷入沉默,苏安轻轻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丰鸿坐在石凳上不语,直到苏安走了很久,他才终于站了起来,却未曾回房,而是推开院门走了出去,姬无涯见状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跟了上去。
……
两人出了苏府大门,一路向城北走去,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城门外看到了苏安所说的那个亭子。
亭子比想象中更加破旧,除了能挡些雨的木顶之外,便只有四根柱子撑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挡夜晚的冷风。
丰鸿站在远处,静静看着那些在亭子里围着火堆坐了一圈的孩子们,还有他们身上几个人才能盖着一件的单薄外衣,轻声开口说道:
“我一直以为,没有父母的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但出山之后我才明白,跟这世上大部分的人比起来,我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了。
至少,我还有师父疼爱,有村里的叔伯婶婶们宠着,对我来说,找到父母是一种渴望,但对他们来说,活着就是一种渴望。”
丰鸿抬头,看向苍茫的星空说道:“师父曾说,这世间万物万灵的生命,在自然面前都是平等的,但想来他老人家的目光,已在更远的天空之上,以天心站在了自然的立场,才能如此看待众生。
但我们阅历始终太浅,出山所见即为人间,入眼处,众生何曾平等过?有人穷,走人富,有人高高在上,也有人贫贱如蝼蚁。
卑贱者的性命,从未被地位更高的人放在眼里,这一切,若以人间众生的目光来看,他们便从未有过平等。”
姬无涯在一旁听了这番话,犹豫了片刻说道:“众生平等,这不是佛门的说法吗?”
“不一样,”
丰鸿收回目光,看着远处静静说道:“佛门经典自有渊博之处,但他们所说的平等,是众生的佛性,慈悲,因果平等,而非际遇与地位平等。
就像这群孩子,在佛的眼中,他们与别人也是平等的,但在真实的世界,他们却是最弱小无助的一群人,因此,这并非是尘世中人真正想要的平等。
我们道门则是不同,在我们的理念中,民为国本,顺民才能治国,以老百姓之心为心,维护每个人的利益,才能使每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平等。
天地统治万物,用的是至诚不移的自然规律,而圣人效法天地,依法治国,法律面前才能人人平等。
师父的道心已近自然,就是不知道,这世上能否再出现一个可以接近他的圣人。”
姬无涯有些听不懂丰鸿在说些什么,但隐隐觉得他应该是在某些理念上有了眀悟,或是走上了牛角尖,因此他看着丰鸿小心问道:“那你的意思岂不是要去做圣人,才能完善律法,改变这些不平等?”
“哪有那么容易……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我们有七情六欲,有贪念,更有不甘,只要有这些情欲在,人心就永远不可能觉得平等,始终都想向更高的地方攀登。
因此就算是圣人,也造就不了完全平等的世界,因为他没法让所有人都摒弃自己的欲望。”
丰鸿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道:“我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我只想做一个自由的人,走在这人世间,不负本心足矣。”
说完这些,丰鸿转身离去。
因为太久没见他露出过如此灿烂的笑容,姬无涯竟在原地愣了片刻,直到丰鸿走的远了,这才急急忙忙的跟上去。
……
黑夜之中,两个身穿黑衣的身影走了出来,夜色笼罩在他们两人的面孔上,一片朦胧,看不清楚模样。
直到他们离城门的灯火走的近了,才慢慢看清他们的面孔,正是玄玑玄知师兄弟二人。
玄知看着丰鸿二人离开,开口问道:“师兄,你耳力好,可曾听到了什么?”
玄玑想了片刻,将方才丰鸿的话重又重复了一遍。
细细想着那些话,玄知的脸上露出笑容,诚心赞道:“不愧是在老祖宗身边长大的,道子道心已通。”
玄玑也点头说道:“我们在浊世中历练了这么久,却没想到在有些地方,道子比我们还要看得远些。
现在看来,老祖宗并未做出什么安排,只是任由那兄弟几人行动罢了,如今,就看他们下一步会有怎样的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