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土地的依恋与亲近,是根植在所有阶层的骨子里都割舍不掉的情怀。
姚家虽然是富商之家,但在姚广利心里最为看重的,却还是他这些年来想尽办法置办的田产,如果可能的话,他半寸都不愿舍弃,更何况这三十亩的数量。
再者说来,三十亩对姚家来说虽然不多,却是他前些日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一个落魄书生那里买来的,因此陆茗秋此时提出要他出让这些良田,简直比在他身上割块儿肉还要令他难受。
但看今日的情况,他如果敢说个不字,那此事想必就没法善了了。
他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身体突然晃了一晃,姚勇急忙扶住了他。
姚广利睁开双眼,抬手示意自己无事,他看着陆茗秋,有些木然的说道:“此事不难,稍后我派人前来送银两之时,自会与这两位公子商讨田产转卖之事……苏夫人,不知姚某现在是不是能走了。”
陆茗秋微微一笑说道:“姚员外这是哪儿的话,还请自便就是。”
苏独倾拱手对着姚广利行了一礼,乖巧说道:“姚叔叔慢走。”
再没看苏府众人一眼,姚广利转身离去。
丰鸿看着低头离去的姚家人,心中不禁对陆茗秋敬佩不已。
本以为姚家上门必定是有备而来,不会轻易罢休,却没想到,陆茗秋竟然早有准备,连孔灵的户籍都已提前办好,三言两语之下,就让姚家人灰头土脸的离去,还不得不让出一块良田出来,如此聪明才智,让他不得不心生佩服。
想到这里,丰鸿与姬无涯都向陆茗秋拱手拜道:“多谢秋姨。”
陆茗秋温和的看着二人说道:“谢什么谢,这姚家来的倒是挺巧,本来我还想划块地给你们,他们一来,倒让我突然想起来前不久有个落魄秀才出卖祖产,被他们高价把田地买了去,这下好了,反而便宜了你们两个。”
说罢,她让苏福将户籍身契都给了姬无涯,姬无涯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就随手递给了孔灵。
苏福见状愣了一下,可看到主母未曾说话,他也就没说什么。
孔灵拿着自己的户籍和身契,只觉得好像活在梦中。
前日,她还只是一个生死不由己的卑贱遗民,今天她竟然就成了有户籍在身的宝木国人,这般巨大的转变,让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在陆茗秋眼中,这些都只是小事而已,因此她只是看了孔灵一眼,就向丰鸿笑着问道:“鸿哥儿,这几日在府里过的可好?”
丰鸿看着她的笑脸,心中一暖说道:“挺好的,独倾陪我们玩了几日,苏府对我们的招待也很是周全,倒是我们给秋姨添了不少麻烦。”
陆茗秋摇头说道:“这算什么麻烦,我都听倾儿说了,此事你们并无过错,至于想给那十几个遗民找条活路,也是你们心善,看不下去而已。
不过此事你们也不用太过操心,苏家会按你们的想法安置他们,你们就在府里安心住下,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是。”
丰鸿低头称是,在陆茗秋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任何事都不用管的晚辈,无论遇到任何问题,自会有长辈帮他解决。
此事已了,陆茗秋对着众人点了点头,转身向府内走去。
丰鸿好不容易见着她,心里还有许多问题想问,此刻见着陆茗秋要走,不自觉的向前走了一步说道:“秋姨……”
陆茗秋回头,与丰鸿目光相对,看到他眼中的期盼,她恍惚了片刻,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最终开口说道:
“倾儿,你去跟你姬哥哥去玩一会儿,鸿哥儿,你跟我来。”
“啊?”
苏独倾愣在那里,呆呆的看着母亲带着丰鸿离开,眼中充满了疑惑。
姬无涯走到他身边,一把搂住了他的肩头说道:“走!去院儿里一趟,雀儿哥不在,我替他练练你的基本功。”
……
……
姚广利站在家门前,想着今日连苏府的门都没进去,丢尽颜面,更平白损失了三十亩良田的事,心中只觉阵阵刺痛。
他喘息了数下,终于咬牙走进了府内,身后忐忑不安的姚勇和众家丁也都急忙跟上。
走在院里,姚广利心中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跟那婆娘好好理论一番。
姚夫人已从提前跑回来的两个丫鬟那里知道了此去的结果,盛怒之下,她早已杀气腾腾的坐在大厅等待,就等姚广利提起胆子走进家门。
终于,姚广利走进了后宅,犹豫片刻后,抬脚迈进了大厅,看到姚夫人那怒火中烧的模样,他咽了咽口水,刚想说话,就看到一个茶杯迎面飞来……
……
惧内已久的姚家家主,今日好不容易准备硬气一次,却被悍妻强力镇压。
这一切,丰鸿并不知晓,也并不关心,他看着走在身前的陆茗秋,心中思绪万千,却又不知等下自己该从何说起。
陆茗秋带着他一路前行,慢慢走到了前院池边的亭子里,看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她突然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
此时亭下只有她与丰鸿二人,听到这句话,丰鸿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陆茗秋愿意单独见他,让他心里极为期待,却又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要从怎样的对话开始说起,好不容易才冷静了下来,心中不觉想了无数种说辞。
但他却没想到,陆茗秋竟然用如此简单粗暴的开场就直接打乱了他刚刚理顺的思绪。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甚至快要跳出胸膛,他捂住胸口,强行将心中的紧张和激动压下一些,看着陆茗秋的背影直言道:“我想知道我的身世。”
陆茗秋回头,看着他的脸慈爱说道:“细细看来,你与你父母长的并不是很像,若不是听到你的名字,恐怕我也不好认出你来。”
她果然知道!
丰鸿心头巨震,他紧紧的盯着陆茗秋的双眼,不自觉的握紧了手,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起来。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真正提及他的父母!
许久之后,他长长的呼了口气,紧握着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语气释然的道:“原来,我也是有父母的。”
陆茗秋看着他温和说道:“傻孩子,你当然有父母,他们都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
丰鸿沉默,期待多年,他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自己若是能听到父母的消息,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是欣喜若狂?还是黯然神伤?
可当他真正听到有人提起时,他却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慢慢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紧绷的心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直到这时,他才隐隐明白,其实他一直极度渴望的,不过是有人能告诉他一句,他也有父母而已。
想着自己小时候无数次的在夜里流泪的场景,他低声问道:“既然如此,那他们人在哪里?为何从小就将我放在山门,这么多年也来从未来看过我?”
陆茗秋低头想了片刻,摇头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想到了某种可能,丰鸿用了咬了咬牙,这才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陆茗秋眼神暗淡的说道:“谁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除了他自己,谁知道呢。”
看着默然不语的丰鸿,她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他们的身份,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有些事你知道的太早,对你并无任何好处,反而会给你带来危险,不要着急,等时间到了,你自会知道一切。”
丰鸿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已经等了十八年了。”
陆茗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有些事太重,现在的你,不一定能背负得起来。
你道心已开,说明你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很多事你都会慢慢的改变想法,你要知道,在天下大势面前,你还只是个孩子。”
她拍了拍丰鸿的肩膀说道:“不要活的太过压抑,秋姨更想看到你少年人的模样。”
说完这话,陆茗秋离开了亭子。
丰鸿鼻子有些发酸,看到陆茗秋离去,他并未转身再问,而是向前两步走到亭边,静静的看着池中的游鱼,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