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亮,灯火通明,天色已然暗淡了下来,在县衙内堂中,崇祯皇帝端坐在上,参将周民、游击将军张升、守备夏茂春,以及几个军中的千总站立在下首。
这些人除了周民以外,其他人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圣,有的人难掩脸上的激动之色,有的人则浑浑噩噩的有些懵逼,比如说,游击将军张升。
说实话他是第一如此近距离面见崇祯皇帝,虽然以前也有幸在朝堂上站了站,但他那微末的品级,跟满朝文武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可以窥得天子面貌。
今日在这宽不过几步的县衙内堂中面圣,他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近距离的一睹圣颜。
他脑子中跟周民先前看见崇祯皇帝一般,蒙蒙混混,不知此时该如何是好,特别是自己跟那个小将军,不,是永王殿下打了一架之后,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周民信任他们,带他们带来面圣,这本是大喜的事情,可是张升隐隐有些担忧,因为自己在陛下面前太过失礼了——当着陛下的面和永王殿下动了手!
虽然当时自己并不知道永王殿下的身份,虽然他仍还觉着永王殿下不该那么质疑他们的身份,可是上位便是上位,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怎能把过错推到上位的身上呢!
也许此时自己应该跪在地上赶紧的认个错?
或者说等着陛下提起此事,自己来个不知者不罪的辩解?
亦或者说自己应当像刚刚周将军嘱咐的那样,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张升悄悄瞥了眼站在崇祯皇帝左侧的永王殿下,只见他面上一片淡然,打量着自己这些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永王殿下道是个宽宏大量的,而且武艺还是不凡,自己在其手下走了不过一招,便被打倒在地。
“臣等拜见吾皇万岁!”
就在张升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为首的周民一声不高的山呼传来,张升忙是跟着轻声喊了起来,在来面圣的时候,永王殿下已然跟他们嘱咐过:声底礼简。
可即使如此,房间内这些汉子们的呼声还是显得有些高,想来他们心中的“声底”便是如此了吧!
随着这一声山呼,六位将领学着周民的模样,规规矩矩的跪拜了下来。
一跪一拜,起身,他们正要跟着周民行五拜三叩的大礼的时候,上首的崇祯皇帝声音传来,让他们无需多礼,即刻平身。
一拜一叩便让他们平身,这无异于皇帝对他们一众无以复加的恩宠,让几人很是感动,忙是作揖感谢。
明朝实行的不是三叩九拜的那一套,明太祖洪武皇帝嫌弃三叩九拜麻烦,直接改成了五拜三叩,简单的说就是下跪五次,磕三次头。
虽然感觉貌似八个程序小于十二个程序,但是也没有简便多少,但是这便是面见天子时的大礼。
“诸卿皆是我大明的忠勇之臣啊,都速速免礼平身!”
崇祯皇帝脸上带着丝丝笑意,面色不改,将一个喜怒不假于色的帝王演绎的淋漓尽致,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虚扶了众人一把,帝王风采尽显。
众人自然又满是激动又是感动的行礼感谢,最后才垂手而立。
虽然行礼完毕,他们依然垂立在一旁,可是这心中的激动却是难以压制下去,崇祯皇帝如此礼遇他们,不仅仅让他们的感到自己的坚守是值得的,更加坚定地了他们的信念。
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陛下如此恩待我等,我等既是百死,也是心甘情愿!
众人心中暗暗立誓。
崇祯皇帝没有想到他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能让这群将领如此掏心掏肺,当然,崇祯皇帝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什么赐个玉带啊,赏赐个麒麟服啊,赏赐个尚方宝剑啊。
只不过崇祯皇帝赏赐的这些人都是老油子,虽然得了赏,却没有士为君王死的忠心,更是将所谓的帝王之术,看的清清楚楚。
崇祯皇帝赐尚方宝剑给袁崇焕,袁崇焕拿着他斩了毛文龙;崇祯皇帝赐尚方宝剑给吴三桂,吴三桂拿着尚方宝剑引着螨清一路进了京城。
崇祯皇帝的运气真的有点背有没有,他越是对谁大加赏赐,谁要么便是背叛崇祯皇帝,要么便是丢掉小命,成事的几乎没有。
“周卿近前说话!”
上首的崇祯皇帝朝周民招了招手,道。
周民一脸的诚惶诚恐,高大的身躯向前小碎步的几步,来到了崇祯皇帝近前,然后抱拳施礼。
“宁武关之事朕已经知晓,只是不知爱卿等如何到了此处?”
崇祯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周民无需多礼,问道。
周民一愣,心中大概停顿了这么一两个呼吸,便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的全都道了出来,包括他们如何突围,如何又聚集了人马,如何决定北上,又如何南下,途经了哪些地方,都简明扼要的全都说了出来。
崇祯皇帝倒也听的仔细,不时的插嘴问上两句,但是当他听到周民等人经过那些州县,那些知县、知府们不仅不帮助周民,反而有人意图杀了周民等请赏的时候,不禁气的猛地拍了一下桌。
“真是该死,这些尸位素餐的不忠之辈,若能收复这些失地,定要将其全部处死!”
崇祯皇帝手臂上青筋暴露,手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那桌上的两盏茶杯的盖子都抖了抖,崇祯皇帝拍完桌子手掌只紧紧的握着桌子沿不说话,胸膛一起一伏的,喘着粗气。
朱慈炤在旁边站着,噤若寒蝉,虽然很想告诉崇祯皇帝刚刚你去阻拦我也是想这样做,但是感觉到身边冷气嗖嗖的朱慈炤还是忍住了,在这个时候插科打诨,崇祯皇帝说不定会恼怒的削自己。
皇帝生气,周民等将领自然也不敢说话,这可是天子,在他面前众人本就感觉矮了十几头,现在天子发怒,无形的一股子气势便向周围几人席卷了过去。
崇祯皇帝的气场还是很强大的,虽然在某些方面有很大不足,但至少当了十七年的皇帝之后,这作为上位者的气势丝毫不弱。
自感又被背叛了的崇祯皇帝兀自恼怒着,在他心里,一个密封着的小本本被他翻开,在第一张已经写了很多名字的后面,一支大笔,又添上了几个:饶阳知县、献县知县、深州知州......
众人看着崇祯皇帝发火,皆是不敢说话,此时房门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声传来。
朱慈炤特地吩咐过,只要不是大事万不可打扰,现如今有人敲门,定然不是小事。
朱慈炤看了看崇祯皇帝,见崇祯皇帝冲他点头,朝外道:“何事!”
“将军,周公子醒了......但是神智似乎有些不定,大夫也有些难以安抚下来!”
果然,门外传来翟三略带焦急的声音。
......
翟三说完,明显的房中这些将领都是神情一变,然后不顾礼仪纷纷看向崇祯皇帝。
一个时辰前,众人在周民的率领下,整个队伍都入了城,然后分别赶赴四个城门,协助把守县城,然后周民带着仅剩的几个上的了台面的将领前来面圣。
而那个周公子,也就是周遇吉唯一的血脉,则被送进了临时成立的医所,那里有朱慈炤命人在整个县城“礼请”来的大夫。
将周公子送进医所,众人便来面圣了,不曾想那周公子竟然醒了,只是听翟三所言,似乎状态有些不对。
“嗯,我等同去看看吧!”
崇祯皇帝见众人一副急切的模样,怎能还不明白,说道。
“谢陛下!”
众将领抱拳。
“哎——诸位且牢记,在此房中吾为君,在房外万不可如此!”
崇祯皇帝点拨道。
“那称您......”
众人听此忙是点头,可随即迷糊起来,不知该如何称呼崇祯皇帝。
“哈哈,父皇不如装扮成教书的秀才,让众人称呼夫子!夫子者,圣人也!”
朱慈炤见众人为难,崇祯皇帝一呆,便知道崇祯皇帝只顾着提醒众人了,还没为自己想好身份,便开口道。
“哦?”崇祯皇帝细细一想,特别是朱慈炤说“夫子者,圣人也”,他是很满意的,便点了点头:“依永王言!”
“是!”
众人再次施礼。
于是一行人皆往县衙内那个由公舍改造的医所走去,一路上,朱慈炤问了翟三两句,詹三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朱慈炤只能安耐下来,亲自去看看了。
然还未临近医所,在县衙的一重门处,便听着里面一阵哭嚎以及呼喊之声。
“父亲啊,儿子不孝啊......你们是谁,我这是在哪......你们跟我滚开......别过来......周民呢,我不相信你们,你们把周民找来......”
崇祯皇帝和朱慈炤夫子俩眼神一对,便向房中走去,身后的周民等虽然也心中焦急,但是也只能屈居人后。
一进入房中,只见这间房中已然乱了套,本来在此养伤的几个乡兵此时全都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里边的墙脚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披头散发的站着,他手拿灯台,面目含着泪水,同时又是满面的防备之色,身子摇摇晃晃的不许别人靠近。
见朱慈炤赶来,那银发满头的大夫上前上前施礼道:“大王,这人怕是失心疯了,需得找人赶紧按住才是,要不然伤了自己或者别人可怨不得老夫。”
“你这老儿怎的胡说!”
张升本来看见总兵公子醒了,还奇怪这小老儿是如何把昏睡了多日的公子给弄醒的呢,一听这老儿胡说,顿时怒了。
可忽的想起陛下还在身边呢,顿时脑袋伸了伸便又缩了回来。
周民瞥了他一眼,朝崇祯皇帝抱了抱拳,忙是上前。
“周何轩,周何轩,我在这呢,我在这呢!你先把东西放下来,不要怕,我们现在安全了!”
周民双手前伸着安抚着周民,一步步的向周何轩走进。
“周民,周大哥?”
周何轩一下便认出了周民,手中咣当一声,那灯台便掉在了地上。
“周大哥!”
他一下子扑到了周民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周民比他大近十岁,虽然按照族中辈分口中称呼周民为大哥,但是这一路行来,周何轩早已将周民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叔父。
周民亦是虎目含泪,两人相拥而涕,在这乱世之中,能相拥在一起嚎啕大哭,多么的不易,众人皆是看的眼睛发酸。
房门外,城外村民前来接粮的呼声还在继续着,后勤千户已经按照村民的名册在发粮了,众人看着香喷喷的粮食,一边抚摸着一边笑作一团,可是眼眶中的泪水,却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是幸福的泪水。
只有县衙偏厅中,周皇后看着满身淤青的儿子以及垂首伫立在一旁不说话的黄渊耀,眼神冷的让人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