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小义方倒是蛮精神的,他东瞧瞧,西望望,那原本富足之乡,因连年的干旱,河水枯了,树叶黄了,走了半天,天上连一只鸟儿都没有见过。
前车的黄巢支着身子,躺在麻袋上笑嘻嘻地看着这小家伙,自从逍遥和义方把他从大扁担下抢救回来,他对她们那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一口一个侠女、小英雄地叫着,这不又没话找话地逗他。
“小英雄,你真是精力充沛,虎虎生威啊。哥哥我来问问你,你学过《周礼》吗?”看义方摇头他接着说,“《周礼》,儒家十三大经之一,是西周周公所著,里面写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哪六艺呢?礼、乐、射、御、书、数。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今小英雄武功盖世,气度翩翩,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可不知这数的技艺如何?好,我出道题试试你。听好了,有一辆三头牛拉的车子,车子上有一个车夫,和三个坐车的客人,拉的不是粮食,是人啊。这三个客人每人分别背着一个大口袋,每个口袋里装着三只大猫,喵喵。”逗得义方咯咯直乐,也把车上的其他人给吵醒了。
“你们说什么呢?”逍遥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问道。
黄巢一脸歉意地解释着,“看,把女侠给吵醒了,我们在算术呢。”
逍遥从玉山出来后,对秃鬓角子的态度着实改观了许多,她听说他们在算术也来了精神,指着自己急声说:“算我一个,我跟梅里得月酒楼的账房先生学过算数,你往下说。”
黄巢自己都搞不清楚,看见这二位就情不自禁起来,滥美之词似滔滔江水喷涌而出,“好女侠,你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文武兼备,巾帼女英雄啊。”
这大拇指无意识地自己便扬了起来,他把前面的又重复一遍接着说,“每只大猫还背着三个小猫,每个小猫背着三只小老鼠,这老鼠是这小猫的干粮。车走了三天,终于到了目的地。我现在要问这时一共有多少只角?”
这几个人开始搬动手指头,嘴里数着,眼睛翻着,忙得不可开交。还得是逍遥什么事都抢在头里,“我知道了,一共二百七十二只脚。”她信心十足地看着黄巢。
黄巢惋惜地说:“太遗憾了,女侠你再琢磨琢磨。”
“不对呀,小励子你算是多少?”她用胳臂肘撞了下励儿。
“干什么?逍遥姐,把人搞乱了,还得重算。一只脚,两只脚……”
德儿看着师弟们掰着手指的样子想乐,从腰间摘下算袋,倒出竹子算筹,放在膝前纵横地摆起来。
义方伸着小脑袋看过去,“大师兄,你算出来了吗?我也会这算筹,师娘前几日教我啦,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满六以上,五在上方,六不积算,五不单张。”
德儿几下就算得了结果,胸有成竹地问黄巢道:“黄大哥,小老鼠是干粮吧,那是一百六十四只吧?”
黄巢笑着摇了摇头。小方义紧缩眉头问黄巢:“这里面没有瘸子吧?”
“没有。”
逍遥抢着问:“袋子没破吧?”
“袋子好好的。”
谁也不说话了,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黄巢偷偷捂着嘴笑,提高了调门心灾乐祸地说:“谁要是算出来了,等一到洪州,我请他吃米粉蒸肉,算不出来,可别吃不到馋掉了下巴呦。”
“黄大哥,米粉蒸肉好吃吗?”励儿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
逍遥瞥了他一眼奚落道:“看把你馋的,那肉有什么好吃的?反正你也算不出来。”
励儿咽着口水埋怨着自己,“哎呀,分心啦,又乱了,还得重新来!”
黄巢晃动着大脑袋,像是要把每个人的胃口都吊起来,吧嗒着嘴继续介绍说:“女侠不爱吃?还有藜蒿炒腊肉,那才香呢,那藜蒿是鄱阳湖的草,洪州人的宝。”
励儿又忘记了手上的记算,笑呵呵地瞅着黄巢傻笑。
“要不还有鱼,鳅鱼钻豆腐,又叫貂蝉豆腐,把锅里添上水和小泥鳅一起炖,水慢慢烧沸了,泥鳅在热汤中急得无处藏身,钻入冷豆腐里,结果还是逃脱不了烹煮的命运。据说,这雪白晶润的豆腐象征着貂蝉的冰清玉洁,泥鳅则可比董卓的奸诈狡猾,但终归逃脱不了司徒王允为他设计的连环套。人的生命轨迹有时像老天爷安排好了似的,你多么努力也跳不出这个圈子。”
义方忍不住大声央求:“到底是多少啊?黄大哥。”
逍遥也嚷着太难了。
黄巢翘起大拇指和小指晃了晃,“六个。”
瞬间是一片哗然,“怎么能呢?”
黄巢立起双手竖在大脑袋顶上,“哞……”
大家如梦初醒,异口同声地喊道:“噢,你说的是这个角,不是那个脚啊!”
在这欢声笑语中他们已来到了信州(上饶)府城外,越往西走,越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气味,夹带着浓浓的土腥。田野里、山岗上,凡是应该有绿色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干涸的渠道龟裂得张着口子,经过一座座村庄,无一不是一片破败的景象,人去屋空,断垣残壁,凋敝不堪。走出几里地也寻不到一个人影,偶尔能看见的是动物的白骨残骸。
信州那高大的城门就在不远处了,原本是旌旗招展的城墙上只见寥寥数人,唯有那破旧的旗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东城城门紧闭,吊桥高挑,护城河外到处是难民们支搭的棚子,哭叫声、叹气声、咒骂声交织成人间炼狱。
靠近护城河搭建的木台最是突出,台下围着几个兵士,个个手持刀枪肆无忌惮地谩骂着,一名长着大尖下巴的小吏正趾高气扬地挥舞着皮鞭,驱赶着拥挤的人群。
台上六口大锅冒着蒸汽,锅下的干柴噼啪作响。难民们排起长长的队伍,一人一勺,搀扶着,趔趄着,茫然地向前挪动着,几千双眼睛死盯着那军爷手中的粥桡子,粥太稀了,可那是难民们赖以维系的命啊!
突然台前起了骚乱,似乎还动起手来,踢打着,咆哮着,只听那小吏破口大骂,“老子们吃干的怎么了?你个穷鬼还说三道四的,想造反呀?嫌这粥稀,不喝你给我滚蛋。我这信州城还给你碗米汤,你再往西去,永修、龙安、南昌县还拿不出这个来呢!”他左手抽累了,换右手抽,地上的两个人躲避翻滚着,一旁的军士呲着牙讥笑着,围观的难民们都怕惹火烧身,木然地静默看着不敢言语。
粮队远远地停下了,仙芝和秦爷带着黄巢几个人走过去,人群中一位六旬的老者无奈地叹了口气,悄声责怪道:“这前街太岁真是太没人性了,人都是肉长的,干什么下这么重的狠手啊?大灾之年,乡里乡亲的就应该互相体谅,难道他的心黑了不成?”
站在他身边的王仙芝气愤地问:“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没人管管!”
老人轻蔑地斜了他一眼,怪他不知深浅冷冷地说:“谁管?你以为你是谁,谁敢管?他原来就是我们信安县衙前街的泼皮,因为寻衅误伤了人被关进了大牢。嗨,活该人家命好,他堂姐刚好嫁给了饶州司仓参军为妾,经他姐夫打通关节得以疏通,没几日便从牢里捞了出来。还被信州衙门征用了,搞来搞去,现在是州里负责侦缉逮捕的不良帅,你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这时候从难民堆里走出一人,瘦高瘦高的,脸上泛着黄,像一只枯树枝上的蚂蚱。他低声下气地给那小吏鞠着躬,陪着笑脸恭敬地说:“官爷啊,别跟这些小民一般见识,您贵人有大量,心胸开阔得能行船,就把他俩当个屁给放了吧。谁不知道您前街的蒋五爷,侠肝义胆,宅心仁厚呢。”
他的几句话把这蒋太岁给说乐呵了,冲着这位频频点头,满意地夸奖道:“这位老兄说得极是,我蒋某人本不想和这些贱货执气,这是他们自找的,该打。”
说完把鞭子往那两个人的身上一摔,骂了个滚字,拉着那人的袖子走上台去,向麻木的人群大声宣布,“这位兄弟,喔,兄弟贵姓啊?”
“小人姓柳。”
蒋太岁点了一下头,郑重其事地宣布道:“从今天起,这位柳兄弟就是付监棚了,我不在的时候他就是我,你们都得像孝敬我一样孝敬他。”台子下的人群发出稀稀拉拉的回应声。
眼看着太阳偏西了,仙芝显出焦急的神态,凑近兵士想打听一下,那兵士爱答不理地告诉他,这城门只有正午时开一个时辰。为什么?怕难民进城引起混乱。
城是进不去了,没办法,只能在城外将就一宿了。这郊外的夜晚还是很凉的,借着难民燃起的火堆,伙计们三两个人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一个孩子哭着向父亲喊着饿,旁边的尚君长看不下去,掏出块干粮递了过去,那父亲感激得颤抖着手接住,连连作揖感谢。
君长问他:“老哥,这蝗灾闹了多长时间啦?”
“哎,从去年秋上就开始了。起初是几个月滴雨不下,鄱阳湖都旱得见了底。后来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大蝗虫,远看像一片乌云遮天蔽日的,飞近了呼呼有声,密麻麻地落在田里。可是,这蝗虫并没有大吃大嚼,不大一会儿,竟然飞走了。我们还很庆幸,都说这场灾难算是躲过去了。没想到过了不久,我们却发现一夜之间田里长出了无数的小虫子,就像在地上铺了一层毯子。这虫子像吹气似的越长越大,吃光了庄稼、树叶,有的连树干都咬断了。惨啊!”
君长接着问:“那虫子什么样?”
难民好像又见到了那可怕的一幕,用手比划着给君长看,“这么大小,谷穗上、枝叶上爬满了蝗虫,大白天吃得哗哗响,地上也到处都是,每迈一步就能踩死十几只。它们的颜色奇异,浑身漆黑,身上长着黄色斑纹。这虫子大小一样,都是半寸长,只会跳,没有翅膀,不会飞。最叫人吃惊的是它们跳动的方向相同,若是向北跳,齐刷刷地走过十几米,又齐刷刷地逆身向南跳,好像有谁在指挥它们。遇到土沟,里面灌了水,也挡不住它们,一如既往地向前跳,前面的停下来,后面的就撵上去,越聚越多,顺坡滚下,再密密行行地爬上对面。”
“那你们就没想点办法吗?”
那难民抱着膝盖,摇着脑袋心灰意冷地说:“怎么没想办法?我们全村的人都上地里去捉,太多了,怎么捉得过来?又在地头燃起火堆,那虫子到处都是,自己往火里蹦,根本没用;还有人出主意拿土埋,刚开始时还真见少,可没几天,这虫子成百上千地从土里钻出来,比之前的还多,没办法只有烧香祈求神灵的保佑了。粮食吃完了,庄稼绝收了,只有投奔城里来,找条活路啊。可这信州薛刺史怕难民太多出现民变,硬是不让我们进城,在城门口设置粥棚,一天两顿稀汤寡水地对付我们,这哪天是个头啊?”
对面向火堆添柴的尚让一直听着,这时实在憋不住了,狠狠地摔下柴火棍愤愤地说:“要是我就冲进城去,他刺史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位难民大哥的脑袋摇得更起劲了,压低声音像是很了解内情地说:“人家当官的管你的死活啊,今天晚上刺史在垂香楼给他爹办寿,这几个当差的早早得就把棚子关啦,都进城打溜须去了。你不进贡上司能关照你吗?这叫礼尚往来,官官相护,所以他们才这么有依仗,无法无天的。前几天,就有人传这监棚的蒋太岁偷着把救济粮给倒卖出去了,就有几个不服气的去质问,还动了手,可后来不都给押到城里大牢去了吗?人家上面有人,这城里有兵,谁闹就抓谁。”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道谁都看得清,围在火堆旁的众人谁也不言语了,只有那篝火里的木柴噼噼啪啪不计后果地爆响着。
天大亮了,城门开了一道缝,看棚的几个官吏一步三摇地蹩出来,可能是昨晚寿酒喝多了,一个个没精打采地懒散走着。
难民们已经自觉地排起了长龙,眼巴巴地等着开棚放粥,只听蒋太岁高声叫道:“都散了吧,散了吧!今天没米下锅,等米运来了再发。”
这一嗓子在人群里反响不小,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凉水,可不是一个人在忿怒地质疑,群情激昂地大喊着,“粮食没了,哪儿去啦?”
有人再也无法忍受而怒吼道:“你让这么多人喝西北风啊?你们是酒足饭饱了!这些老人孩子怎么办?”
更多的人怯怯地央求着,“蒋老爷,行行好,给我们催催吧。”
这太岁呲着牙不耐烦地应付着,“好了,好了,这粮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说给就给,哪儿都缺粮,等等吧,克服一下,理解万岁。”
还没等他话音落地,身后的那只蚂蚱大声帮着腔,“百姓们,粮食真得没有了,蒋老爷和你们一样着急。”
蒋太岁赞同地点着头,人群中传出啐地声,“马屁精。”有人看不惯地骂道。
蚂蚱接着说:“但他着急的不是粮食什么时候来,着急的是什么时候卖粮钱拿到手,他呀,他把粮食给卖了!而且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你放屁!”太岁气急败坏地抡起了鞭子。蚂蚱抓住他的腕子只轻轻地一掰,咔嚓一响,在场的人们听得真切,随后是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蚂蚱紧抓着他的手腕逼问道:“你说,粮食是你卖的吧?”
太岁还紧咬牙关矢口抵赖,“有什么证据?你血口喷人。”
那蚂蚱轻蔑地看了看他,抬头远望,会心地一笑说:“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无耻到了极点,净瞪眼说瞎话,提上裤子就不认帐,你抬头看看。”
只见顺着护城河开来了一哨人马,这一百多人清一色的白袍外套麻衣,脚蹬草鞋,肩背长弓,腰插短斧,手持标枪,队列整肃,动作敏捷。白色旗帜上写着“等贵贱,均贫富”六个黑体大字。
有眼尖的难民嚷道:“摩尼教锐金旗的人。”
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女子,骑匹白马,背后斜挎两柄长剑,英姿飒爽,清艳俊秀。离着很远就听她在喊,“沧浪师兄,这粮车让我们截住了。”往队伍的后面看,是一大车满满的粮食。
看到那粮食,这蒋太岁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早有脾气火爆的百姓冲到他跟前拳脚相加,就听他哭爹喊娘,不多时便没了动静。其余的士卒被扒光了衣裳绑在棚柱上,也是一顿爆揍。
这蚂蚱,不!这柳沧浪,脚尖轻提上了高台,望着义愤填膺的群众高声怒吼,“大家不要激动,粮食追回来了,我们马上开饭。老天爷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官老爷不许我们过好日子,我们自己可不能不过好日子。今天我们就要进城去,也坐在垂香楼里吃喝。我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等贵贱,均贫富。”
他一指那面白旗向女子吩咐道,“隐仙师妹,把旗帜举高了。善为光明,恶为黑暗,而光明必会战胜黑暗。我们是一家人,就要相互帮衬,没有越不过去的沟,也没有翻不过去的坎,大明尊派遣光明使者来拯救世人的灵魂,最终将指引我们走向光明、极乐的世界。”
台下有人发出抱怨,“说得容易,这护城河虽说干了,可还这么深,这么宽。四周的城门紧闭,城墙又这么高,还有士兵把守,我们除非生出翅膀飞进城去。”
“是呀!”其他人也有同样的看法。
柳沧浪自信地向大家笑了笑,用手一挥,那个叫隐仙师妹的女子拔剑命令,“旗主有令,进城。”
几名教友取下长弓,拉弦放箭,几支飞箭带着长绳飞过护城河,准准地射中河那面的羊马墙。
跟上几个人将长绳扯紧,随后余下教众依次踏绳过河,几起几纵便来到城墙之下,又用同样的方式攻上城头。
城上雉垛后的兵士发现他们后,也曾拉弓放箭,敲锣示警,但却被飞来的标枪吓得抬不起头来,等对方的斧头对准自己脑袋的时候也只好投降了。
讲的没有行动快,一会儿的工夫,信州城的城门被打开了,一声唿哨传来,柳旗主接过师妹递来的长剑,带领数千难民冲进城去。
仙芝和秦靖等人为如此轻易就夺关进城深感震惊,吩咐伙计们整理车马也准备入城。
刚要扬鞭催马,猛见得从身后来了一拨队伍,战马潇潇,旌旗招展。
为首的骏马之上端坐一人,面色红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耳有轮,眼下密布阴骘纹,着观察使官衣,神采奕奕,气宇轩昂。
他身后是银甲骑士,个个精神抖擞,英姿矫健,紧跟在后的是十来辆装满粮食的马车。再往头上看,两杆牙门旗上绣着“江南西道观察使”,正中是斗大的“敬”字。
人喊马嘶转眼间队伍来到近前,这观察使勒马踏踏,俯身相问,“老客,那摩尼教众全都进城了吗?”仙芝仰头颔首。
官人回身喊道:“高骈。”
伴着马踏銮铃之声,一员小将外挂银制山文甲,手提横刀,驱马上前。
官爷一指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官吏,急声命令他,“快看看还有没有救?”
“是,遵令。”他收起长刀翻身下马,俯身查验后高喊,“世叔,这个小吏还有气!”
观察使立即唤过医官救治,又叫人把柱子上的士卒放下来。
这老天爷就是这么淘气,让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也可能是和巴比伦通天之塔最终没能建成是同一个道理吧。
不多时,这前街太岁缓过气来,辨清了是官军到了,平添了许多气力,哭哭啼啼,连滚带爬地跪到官人马前,气急败坏地控诉道:“官爷,官爷,摩尼恶徒带着难民造反啦!”
这观察使闻听这话眉头紧蹙,传令下去,“进城!”
仙芝的粮车尾随着军队进了信州城,这太阳高照下,城里街道两旁的店铺四板紧闭,户户关门上杠,原本热闹的街市静得出奇。
向前走,十字大街的东北角上便是刺史衙门。邋里邋遢的六扇门前那对石狮子没精打采地瞄着来人,黑漆斑驳的大门洞开着,大门对面照壁上砖雕的宝瓶让人铲去了半边。
衙前街上到处是乱丢的杂物,借着风势打着滚任性旋转,大门边八字墙下靠卧着一个老叫花子,乱发遮面,手里捧着一只水瓢,像是灌了不少的老酒,醉眼朦胧地喝着唱着,“堂上明镜高悬,声声执法如山,有钱的人支使着小鬼,还在推着那磨盘转。有钱能枉法,百姓难申冤,衙门口门朝南,贪官他还在贪,告状就这样难。任凭你有的是理,任凭你有的是冤,脏官他却善恶不分,是非颠倒不能秉公断。权势能遮天,有理也难伸冤,告状就这样难......”
官爷令小校把醉乞丐叫过来问话,那花子笑嘻嘻地端着瓢,小心翼翼地边走边说,“白推,白把酒弄洒了。”来到马前,大咧咧地望着官人。
“老人家,你们薛刺史呢?”
“啊?”
旁边的小校重复着,“观察使问你,你们刺史在哪儿呢?”
老叫花子这回听清了,“啊,刺史啊,他带着太爷、太奶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还有不知道几太太、外加小姨子,夹着大包小裹,赶着马车,领着长史、司马、六曹向西跑了。”
这回观察使提高嗓门问道:“那些难民,你看到了吗?”叫花子两手齐摆,“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他们砸了衙门就去了垂香楼。嘿嘿,那些衙役、皂隶、士卒啊,没跑掉的都被那些穿白衣裳的捆到牢房里去了。”
观察使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赏给他,他乐呵呵地伸出双手接着。一枚钱滑出手掌,情急之下见他左脚向上抡踢,脚尖正接住落钱直接送到右手里。这一手把在场的人们看愣了,都以吃惊的目光看着他。
老乞丐用余光觉察到周围的异样,脚下一滑,扑通来了个大屁墩,手里的钱扬了一地,这洋相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官爷关切地让人把他扶起来,乞丐咧着嘴揉着屁股回话道:“没事,谢谢官爷。”
便一瘸一拐地弯腰拾着铜板,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钱是清官给的,干净。要是贪官给得,求我我都不要,谢谢观察使喽。”
此时观察使正指挥着手下进衙门去解救被押的官员,听他这么说好奇地笑着问:“老人家,你认得我吗?你怎么知道我是清官呢?”
老乞丐微微一笑答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敬昕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谁不知道呢?小孩子都会唱的歌谣‘潭弹腿,大洪拳,搁船尖顶摸着天,道士走出天师府,洪州大官迎进来,为民的好官没几个,六个菩萨保平安’。你不就是那洪州的大官敬昕吗?你身后的粮食不是官粮,救灾的粮食还没到,是你自己掏腰包买的吧?你把自己家的地都抵押出去了,这还不算清官啊?洪州城里设祭坛,请来第二十代张谌张天师,为民求雨,消除蝗灾,你能不是好官吗?”
他踏拉着鞋头也不回地向西走了,还清晰地念叨着,“清者自清浊自浊,污泥深厚奈莲何?君若修此莲花性,飞身可上莲花座。”敬昕听着好像他是在说自己,深思着歌词略有所悟。
不一会儿,被困的官吏被解救出来了,见到敬昕是一个劲的诉苦,“大堂上明镜高悬匾被砸了!”几个衙役喊道。
“刺史的家被抢空了!”一个皂隶嚷着。
士卒们默不作声,观察使问是不是受了虐待,一个血性的士卒骂道:“这些当官的真不是东西,平日里咋咋忽忽,不可一世的,可刚听到风声,就顾头不顾腚的先溜了。”敬昕又是一番安抚。
队伍过了十字街口,向前走不太远,就远远地望见垂香楼外人山人海的,似庙会一样热闹。
楼前支起了炉灶,街道上摆满了桌椅,难民们有围坐方桌吆五喝六的,有三五成群盘坐地上的,还有独自一人狼吞虎咽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像过年了似的。
看到官兵赶来,人们呼的一声全站立起来,又呼的一声让开道路分列两旁,胆小的拔腿就跑,胆大的还拿不定注意观望着。
马队说到就到,待人们看清楚来的是观察使敬昕时,欣喜地围拢过来,兴奋地奔走相告,“观察使来了!”
离着老远,敬昕甩鞍下马,迎着众人笑盈盈地招着手,身后的官兵也下马牵缰向前步行。
“乡亲们,吃饱了吗?”几个老人走在头里,上前给他作着揖,敬昕紧忙拉住老人那枯槁的手臂,平易近人地安慰着,颇为愧疚地自责道,“老人家,我来晚了,让你们吃苦啦。”
他招手叫来酒楼店主,和气地叮嘱着,“这些百姓的吃用记在我的账上。”
“观察使,不用了,没有什么花费。”店主小心翼翼地回答,“粮食是他们带来的,这猴头、熊掌、海参、鱼翅也不是小人这儿的,就炖炒一下。大灾之年,乡里乡亲的,这点绵薄之力小人还是有的。”
敬昕带着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然后询问摩尼教徒的去向。众人七嘴八舌地禀告他,“观察使,他们可是好人啊!”
“观察使,可是他们让我们吃上饱饭的呀!”
“观察使,他们没停留,只留下这面旗,就向西边去了。”
敬昕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酒楼的入口红漆柱子上插着一面白旗,白旗上那“等贵贱,均贫富”的黑体字迎风舞动着。
难民中有人说道:“这面旗是那个柳旗主插上去的,临走时说,谁也不许动,动了就是逆天,怎么动就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听到这话,气煞了一位军爷,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几步上前,抡起横刀一道寒芒,旗杆应声折断。
“高骈,慢来。”敬昕想拦已经来不及了,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难民们喊话,“父老乡亲们!我敬昕来迟了,大家受委屈了。但我还是那句话,这大灾大难还得我们自己扛着,只要我们不放弃,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爬不过去的山,也不会有趟不过去的河。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大家先吃好,吃饱,然后各回各处去抗旱抗灾,这回捉住的蝗虫要就地深埋或直接焚烧,如果大家愿意可以放在袋子里,攒足了拿回城里,可以一升虫换一升米,哈哈,你们愿意采取哪种方式呢?”
“当然是第二种了!”人们哄笑着。
难民经过敬昕的鼓舞,好似泻了多日的皮囊子重又一口气吹鼓啦,重拾信心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观察使走到仙芝他们跟前,满怀希冀地商定粮食留下,粮款待他筹措后再付,并征用车队运送粮食,仙芝等人商量后决定留下来一起抗灾。
都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秦靖他们与这帮贩粮的兄弟依依惜别,互道珍重,独自向洪州去了。
车上的几个人还回味着多日来那其乐融融大家庭的感受,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而遗憾。这最遗憾的是励儿,嘟囔着黄大哥的那顿什么米粉蒸肉,什么貂蝉豆腐都泡汤了。
这时天上掉下来雨滴,而且越下越大,车夫放下了围帘。在这久旱的江西大地上,是多么渴望一场瓢泼大雨的降临啊,就像每个人的心中都渴望着一种萌动,一种对改天换地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