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五章 浔阳江头无琴瑟,大珠小珠落玉盘。(1 / 1)张大兴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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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九江)乃吴头楚尾,南通五岭,北频长江,右邻鄱阳湖,左连洞庭湖,自古就是舟车辐辏、来商纳贾,士高气清,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当年诸葛孔明与周瑜大都督抗击百万曹军作为大本营的柴桑,故此人们将它冠以“天下眉目之地”的美誉。

秦爷和李商隐辞别了东林寺的僧人们,便一路风尘地赶来这浔阳江渡口,看天色已晚,便急急地雇了条木船安顿好行李,趁着落日的余晖向九华门外的浔阳楼走去。

华灯初上的江岸流光溢彩,与渔火点点的水面相得益彰,商隐一眼瞧见远处水池里的飞檐亭阁,不觉叹道:“这月圆之夜浔阳江头、甘露池边、琵琶亭前,怎么能缺少那两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圣手裴兴奴和施救江州百姓的歌女胡秋娘呢?想当年裴兴奴慕名从京城寻访胡秋娘而来,也是在这里,两个人情投意合携手归隐,空留下白乐天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绝唱。岁月流逝,不知她们飘落到何处去了?”

逍遥歪头嗔问:“你是说缺少母青蛙吧。”

进士郎诧异她怎么如此说,逍遥捂着嘴笑道:“她自己说的‘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不是青蛙精变的吗?”

德儿用手轻敲她的脑袋,假装教训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要不懂装懂,贻笑大方。那虾蟆陵是长安城里的地名。”

商隐纠正道:“准确地说是在城外东南,曲江边的地名。是歌姬舞妓聚居之地,夜夜笙歌不绝的繁华去处,诗僧皎然有诗形容‘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因街口有那个提倡儒术独尊、三纲五常、大一统的西汉经学大师董仲舒的下马陵,关中人将‘下’念为‘哈’,所以就传开了成为蛤莫陵了。”

沿着江滨走,不用打听,那座青甍黛瓦、飞檐翘角、四重楼台、灯火通明、酒旗临风、车马喧嚣的就是浔阳楼了。

进得大堂哪儿还有空席位呀?墙上挂满了不知是哪朝哪代名人骚客的字画墨宝,柜台边为等座的摆放着临时木墩,冲着这金字招牌,既来之则安之,只好一个字等吧。

义方年纪小怎能坐得住?他四下里东瞅瞅,西看看,秦爷看人多让他安静一会儿,没过多久他又借引子要去撒尿了。

真是跟狼吃肉,跟狗吃屎,这义方是天生的好人缘,就去个厕所撒尿的工夫,也能碰上旧相识来。

“义方!”义方十分纳闷,暗想是谁在这异地他乡认识我呢?回头一看,是个老和尚。

看他已过耄耋之年,面如银盆,五官俊朗,两道苍眉下一双赤目,虽说年事已高,但仍神清气爽,身板硬朗。

“智常大师!”小义方一眼便认出来对方,喜出望外地扑上前去拉住和尚的大手。

老和尚抬出右手疼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问道:“童儿,你师父呢?”

义方把大师领到秦靖他们那儿,彼此互做问候,又把进士郎引荐给和尚。

和尚慈眉善目地端详着商隐,不住地点头说好,“一表人才啊!好面相。”

他向秦爷诚意邀请,“阿弥陀佛,秦施主,走,去楼上雅间,有个朋友让你见见。”

秦靖犹豫着问他:“方便吗?素昧平生的。”

老和尚大笑着说:“不是外人,是我的邻居。他若知道是护国公的后人和青年才俊李商隐来了,还求之不得呢。”和尚挽着秦靖的手,带着众人上了顶楼。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等步入屋里,就听到从里面传出爽朗洪亮的笑声。

门帘轻挑,这雅间内古朴典雅,圆桌旁坐着两个人,正首的老者有副及胸的大胡子,粗眉方脸,头上戴缣巾,身披青色逍遥氅。

下首正襟危坐的青年一身皂衣胡袍,进贤冠下文质彬彬的清秀面容。

“李老师!是你老人家吗?”商隐深感意外地问候着。

“我道是谁在喊我,是义山啊!”那青衣老人站起身形惊喜道,“快,义山带你的朋友们来坐,小年,去唤堂倌添几付碗筷来,大家都快请坐。”

进士郎将双方相互介绍,原来这位老者就是曾与弟弟白鹿先生李渤一同隐居庐山的太学博士大儒李涉,所以归宗寺住持智常老和尚叫他邻居。可惜他年前被人诋毁,正流放江南思过呢。此次是从金陵来庐山故地重游,由老友和尚与弟子江陵(荆州)少尹王式相送返程的。

这王式是“重德名家,位望崇显”太原王氏的后裔,大伯王播生前为司徒、太原郡公,二伯父王炎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博士,他父亲王起乃现任山南东道节度使。

这商隐和王式在长安时也是有过一面之交的,王式较他大两岁,所以称他为式哥。

王式挨个给斟满了攒林云尖茶,老者指着进士郎不住地夸奖说:“秦英雄,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天生的聪颖,每回同老宰相的二公子令狐綯来我太学,谈古辩今,才思敏捷,对答如流,当世之奇才呀。”

老和尚跟着说:“我就说他一表人才,好学识,好面相吧。”

老者摇了摇头和而不同地说:“不然,我早年跟司马头陀探讨过相面之辨,他乍看潇洒倜傥,眼神清澄而稳定,可你细瞧,他耳朵轮飞廓反,额头高广,下巴棱角分明,颧骨平而无肉,是怀才不遇之相,因其自恃甚高,会招致他人不满和误会,前途坎坷不定啊。”

李商隐无所谓地说:“命运是靠自己争取来的,怎能靠先天的一个痦子,几条皱纹就决定了呢?多年前蒙老师抬爱,在太学治学时使愚生受益匪浅,尤其是聆听老师的教导更让我茅舍顿开。”

李涉点头称是,又有重持教鞭之态,谆谆教导起来,“太学,正如蔡邕所说的‘太学以为博士弟子授业之所’。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定儒一尊建立太学至今。设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使各级官僚及庶人子弟均有求学可能,才有代代英杰层出不穷,历史洪流滚滚向前。”

“酒来喽!”

随着一阵清脆得似银铃般的女音,房间外转进来个二十几岁的少妇,她个子匀称,体态轻盈,举止投足落落大方,绝无扭捏拘谨的小家子气。

往女子的脸上看,是白皙圆润自来的亲近,妩媚眉眼天生的多情,“老菩萨,等急了吧?您的君山不老酒来了。”

老和尚立即笑盈盈地起身接过酒壶,“善哉,有劳蒋小娘子啦。”

智常大师如获至宝地揭开盖子,眯起眼睛陶醉地嗅着,“香,不愧是君山酒香藤酿出的长生不老酒啊。各位施主,贫僧能延年百岁全赖这仙酒哩。这酒可金贵,得来不易呀,洞庭湖吕家一年酿造是有数的,还要用在君山大会上,是轻易不给外人的,全江州城只有他们蒋家有这本事。一年里贫僧必来浔阳楼一次,承蒙小娘子父女俩的关照,得饮这神仙佳酿。”

说着将其他人的杯子满上,“阿弥陀佛,这可是好东西,诸位施主有福喽。”

老博士听说是君山不老酒兴奋异常,“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老邻居,借你的光品到仙酒,有幸,有幸啊。”

“还是得谢谢蒋小娘子,心里挂念着我这老头子。”老和尚眼睛笑得弯弯的。

那女店主亲热地嫣然一笑,“老菩萨德高望重,海内无双,不给您喝给谁喝?就是只有一壶也是您的。小女子先忙去了,诸位贵客请慢用。”说罢抛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了出去。

片刻堂倌敏捷地手捧托盘将桂花茶饼、拌芦笋、汆石耳、爆竹笋、煸野菜、淋油黎蒿、春不老菜羹一盘盘端上来,煎、炒、烹、炸、闷、溜、熬、炖,摆得满桌子都是绿莹莹的。

“浔阳楼不简单啊,这店家娘子更是非比寻常,能弄得君山云梦君子的不老酒?”李涉对这家酒楼是刮目相看啦。

“善哉,那是自然,江州的酒家有一半是她们蒋家的,就连每年君山大会的厨子都是她家派去的,与江湖豪杰多有瓜葛,天底下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便会知晓,不夸张地讲,老邻居,就是眼下所说的话没等你出这雅间,人家就能悉数了解。”老博士默默点头不再言语啦。

商隐为老师布了一箸菜,直视着李涉关心地问:“看老师的面色和精神气并未被小人的迫害所影响,能拿得起,更能放得下,真佩服老师的胸襟和气量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呀。”

老人哈哈朗声大笑地说:“归去来兮,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他夹了一根不老菜,意味深长地看着众人,“远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近有李太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气概,我辈如草芥,何谈什么放下放不下的呢?随遇而安吧。生活艰辛也不是没有领教过,一餐来之不易的感悟早已释怀。”

他又指着王式,“就拿他的伯父王播为例,年幼丧父,家道中落,沦落到扬州惠昭寺木兰院寄食,听到和尚敲钟就去吃粥。和尚看不起他,戏弄他,吃完了饭,再敲钟。王播饿了一天,拿着粥盆过去时发现扑了个空,很羞愧,在壁上题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后来他当上了淮南节度使,成了一方诸侯。富贵了自然要重游故地,王播也不例外。他再次来到扬州惠昭寺,发现当年题写的那两句诗,已经被寺内僧人用崭新的绿纱精心罩好了。感慨之下,王播在后面又续上两句‘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不要怪世态炎凉,看人下菜碟,都因为生活艰辛啊。斜视正视只在回眸间,趾高屈膝全赖你自己,成功了,发达了,就会有乱嗡嗡的一群追随你,捧着你;失意了,颓废了,走在路上与人相遇,人家都装作不相识。同样一扇门一会儿是门庭若市,一会儿是门可罗雀。你说人家不对吗?还是自己错了呢?都不是,也都是。每个人都希望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可这要你为之付出多少艰苦辛酸啊。人有时走得太快了,就需要停一停,回观一下,让心清静清静,要学会豁达超脱。”

他望向窗外吟诵着,“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王式也深有感触,因他也是几年前受人弹劾,说他私结宦官王守澄,由殿中侍御史外放江陵的,故发自肺腑感慨道:“老师这句偷得浮生半日闲说得妙啊!人这一辈子起起伏伏,你是到头来成为人家脚边的沙粒,还是化作心底的传说呢?是甘愿在名利场上攀言附势了此一生,还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呢?”

他用手指着远处在晚霞映照下格外瑰丽的甘棠湖说,“秦英雄,你看见那湖上一抹长堤和石桥了吗?这堤是李公堤,那桥名思贤桥,是江州父老为了纪念老师的弟弟白鹿先生李渤命名的。十七年前,师叔来江州任刺史,体察百姓疾苦,敢于为民请命,三十六年的逋欠得以并放;他见城南有大湖阻遏往来,便纠集工匠在湖中筑堤。堤长七百步,南连山川岭,北接城南关,沟通南北,行人称便。堤上又建桥安闸,兼有灌溉农田之利,造福百姓安抚一方。白鹿先生一生为官称得上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像这样的活法才不枉此生呀。”

“王贤侄说得极是,人这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图的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如不能扬名千古,也不要遗臭万年吧?”秦靖赞同道。

“现如今这江州刺史是谁?”李商隐为老博士夹了一箸菜。

李涉低头看着轻蔑地回答:“张又新,杨虞卿的姑老爷子,李逢吉的小跟班、干儿子,人称八关十六子之一,阴险狡黠,品格低下,一门心思掂对着害人,当年差点把李绅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此人不值一提。”

因为和尚不喝酒,故茶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约定次日李老师和秦爷他们同行,一起循江东去。

夜深了,听着梆子声声,几个孩子的肚子里也在咕咕作响,这晚饭也是过于的清淡了,没等月出东山,吃的那些树根野草就去了五谷轮回之所了。

逍遥鼓动起励儿、义方,夹带上德儿便似四只狸猫背着师父溜出木船。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离岸不远到处是白雾横陈,渔火映在墨色的江面上鳞光摇曳。

街上卖吃食的不多,没有挑选的余地,每个人先来了碗夜摊上的鱼丸,扎巴扎巴嘴好像意犹未尽。

再往前走,看那街口拐角处支着个小吃棚子,棚子里的食客只有三两个人,但星豆大的光亮却给这漆黑的夜色平添了几许暖意。其中一人从后面看那是个熟悉的背影,正自斟自饮好不快活。

四个孩子互相挤了挤眼睛,偷偷地摸上前去,逍遥伸手一捅他的腰眼,大家齐声大喊:“义山大哥!”

这一吓,进士郎刚喝下的一口酒囫囵吞枣咽到贲门后,又一股脑儿地喷了出来,呛得他不住地干咳。

“你们这些臭孩子,吓了我一大跳,若不是我胆子大,就这一喊得吓躺下。”

稍微缓过来了,他抹去眼角的泪滴,摆出一副什么也瞒不过的样子,笑话着孩子们,“小馋虫们,是不是肚子抗议了,偷着出来打牙祭来啦?我在那饭桌上就看出你们没有吃好,对不对?”

德儿站在他的对面回答道:“那菜肴还是蛮丰盛的,就是素了些,味道也好,浔阳楼的招牌就是不同凡响。”

李商隐撇了撇嘴,“不同凡响个六饼,满桌子的杂草丛生,一点浑星都没有,真难为浔阳楼的大师傅啦。你这孩子就是太好面子,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就是口是心非,好就是好,孬就是孬,自己怎么做还用看别人的眼色吗?对得起天地良心,不损人利己就已经很好啦!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耽误了大好青春,只能是望洋兴叹,一事无成。你看我胆子就大,有魄力,怎么想的就怎么来,我的青春我做主。”

他顺手放上两个泥碗,将酒倒满指着木墩豪迈地吩咐,“都坐下,德儿,你先打个样,带着你这两个师弟把这酒干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不喝不是好老爷们。”

逍遥抓了把油炸蚕豆,嘎蹦嘎蹦地嚼着,“义山大哥你吹牛,胆子小就是胆子小,刚才看把你吓的。”

商隐很不服气地说:“小丫头净瞎说,我胆子可不小,什么都不怕,除了我有个毛病见不得血,一看见就晕倒。”

正说着东面的小树林里传来时断时续的铜锣响,停了片刻又发出瘆人的摇铃声。一丝疑惑浮现在李商隐那白皙的脸上,“赶尸的都在湘西呀,怎么赣北也有这行当了,罕见,罕见,奇怪,奇怪。”

“不足为奇,这几年我们江州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几波赶尸的。”摊主在抹邻桌桌子时插上一句。

励儿好奇地问商隐:“什么是赶尸的?”

“赶尸是三苗蛊术的一种,属白巫术。让一连串客死他乡的尸体,尾随在赶尸者身后,穿州过府地返回故乡。相传几千年以前,南蛮的祖先蚩尤公公原本是炎帝的部下,住在东海之滨,他率兵在黄河边与黄帝对阵厮杀,直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打败了要往后方撤退,蚩尤不忍留下死难的弟兄,军师出了个主意,让他拿符节在前面引路,自己在后面督催。军师装扮成蚩尤的模样,站在战死弟兄们的尸首中间默念咒语,祷告神灵后对着那些尸体大声呼喊,‘死难的弟兄们,此处非尔安身毙命之所,故乡父母依闾企望,娇妻幼子盼尔回乡,尔魂勿须彷徨。起来回家啦!’原本躺在地上的尸体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跟在蚩尤高擎的符节后面规规矩矩地向东走。黄帝的追兵来了,蚩尤和军师联手作法引来五里大雾,将敌人困在迷魂阵里。因是军师所司之法术让大家脱的险,大家自此又把他叫老司,又由于老司最后所用的御敌之实乃雾术,而雾笔画太多难写,于是改写成一个‘巫’字而代之。其实,这巫字上面一横代表天,下边一横则代表地,而中间的那一竖就表示符节了;竖的两边各有一个人字,右边那个代表蚩尤,左边那个代表老司,意思是要两个人联合起来才能作巫术。”

这故事把孩子们听入迷了,

“太可怕了,死人还能走路。”

“太刺激了!真想见识见识。”

“假的吧,吓唬小孩的吧?”

“那尸体是不是得拴上,能乱跑不?”

进士郎不用抬头就分得出哪句话是谁造的句。

四周是万籁俱寂,连一丝风都没有,谁也想不到在树林的草丛里趴着五个人,四个孩子是自愿猎奇来的,进士郎多半是软磨硬拖被拉来的,其中也有想一睹为快的心思。

铃声由远而近,黑乎乎的一团席卷过来,最前面的法师脚蹬草鞋,身穿青布长衫,腰系黑色腰带,头戴青色布帽,后背桃木剑,踽踽斜行。他一手提着盏灯笼,火光半明半灭闪烁不定;一手摇动摄魂铃,引着身后三十多个尸身紧跟随行,每隔六七尺用草绳串住,粽叶斗笠和青色长袍大褂将尸体的整个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清垂挂在脸上几张画着符的黄纸。

法师时而将铃铛挂在腰间,从背后取出小阴锣嘡嘡嘡地敲上一阵;时而向空中撒上几张纸钱,这活人与死人的组合在郊外荒野之中,诡异地游走于惨白月光之下,恐怖得让人毛骨悚然。

鬼鬼祟祟的队伍从几个人的身边溜过,却从死人堆里发出嘤嘤的哭声,吓得义方不自觉地将身体向逍遥靠紧,两只小手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这前面后面的僵尸蹦跳着,可夹在中间的却是一溜小跑,商隐不禁低语,“僵尸怎么不跳,跑起来了呢?”

突然其中一个诈尸了,拼命地向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将帽子大褂扯去抛掉,借着月光仔细看出却是个少女。

队尾的两个僵尸这时也不蹦了,撒腿跟着跑上来,只几步就从后面将她按倒,那跑在头里的僵尸用两腿死死压住,气急败坏地骂道:“跑啊,跑啊,骚蹄子,看你往哪里跑?”

“以罗那!”那姑娘奋力反抗着。

“你说什么,谁和你闹了?”

没容他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后面跟来的那个不住地埋怨他说:“陈瑊大哥,你喂药又漏宁了?上回就因为你的疏忽弄死一个了,你还不长记性啊?”

那正按着姑娘的长须僵尸不服气的辩解说:“弄死宁那怨我呀?不是那老家伙起了邪心,把宁家给糟蹋了,我都看不下去啦,那姑娘还真尿性一头就投了江。”

“别说啦,让他听到,又该暴跳如雷了。”后面那个僵尸胆怯地阻止他再说下去,“陈瑊大哥,还有水吗?这嗓子都快冒烟了,从江边装死宁一路蹦过来,还真是个体力活,这要到了广州还不得蹦散架子呀。”

那称为大哥的解下水囊递给他不以为然地说:“徐泽老弟,你别给我们明州宁丢脸了,这才刚走了几步道呀,挺住就好了。你看我,自从那老家伙和广州都督府范长史揽下这档活,两年了,已经跑了多少趟?不是也过来啦,宁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他已经把那姑娘反绑好提起来,厉声威胁道:“你敢再出花样,我一杵子砸死你。”

转脸又挤出笑脸幸灾乐祸地劝道,“忍忍吧,到了广州上了海船,运到黑衣大食就享福了。”

两个人推着姑娘往回走,淫猥调笑着,“这些姑娘可真漂亮,一掐都能拧出水来。”

“兄弟,你过过干瘾就得了,这些都是特别物色的一等一的美女,被各地堂口蒙翻了掠来江州,再由咱洪州朱雀舵负责运到广州。”

前面的一干人正等着呢,看他俩走近了,那提灯的长脸老头子低声问:“怎么搞的,不是都喂药了吗?怎么还醒了呢?我们扮成赶尸人为的是避人耳目,陈瑊你再大大咧咧地搞出差错,我下蛊把你折磨死,滚回队尾去!”

他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踢在长须的腚门上,疼得长须汉子蹲在地上直哼哼。

排头的僵尸摘下帽子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师父,虽说这江州刺史张又新是个饭桶,不干正事,只会背地里使坏琢磨人,可我们还是谨慎为上,此地离闹市太近,不易久留。”

“玄稔你说的有礼,继续赶路吧。”他转身拧着姑娘的脸淫笑着,拿出个透明的大蜘蛛冲她的脸上比量着说,“是放在你鼻子上呢?还是眼睛上呢?还是这嫩手上吧,脸花了,眼瞎了,别卖不出好价钱。”

他恶狠狠地拽出姑娘的胳膊将它放上去,这时圆月从薄云里探出身来,只见那蜘蛛的颜色由白变红,又转成紫,将血吸得鼓鼓的。

“嗷。”咣当一声,不光是孩子们,就是草丛前朱雀堂的人也吓了一跳,只见商隐翻身躺倒昏厥在地,口里吐着白沫。

“什么人?出来。”那扮作法师的老头子高声喊道。

德儿刚想挺身而出掩护众人,可肩上被重重一按压下了。头上一股劲风飞过一人,随后窜出三条猛犬,耳尖牙利,体毛纯白油亮。

这来人骨骼俊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头戴绿丝巾,紧身披挂,背后双插短戟,站在月亮地里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绿巾真君!”那几人惊叫。

那人不待他们再问,手指歹人大喝一声,“澹台舵主你乃孔圣人高徒澹台灭明之后,难道不知道礼义廉耻吗?你和你兄长的卑劣行径连猪狗都不如。想你祖上初因相貌丑陋,圣人以为才薄资低。然后来他为人公正,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受到孔子的推崇,并自愧地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周游江南,驻步洪州,立坛授业,传播儒学,受万民敬仰,百姓将洪州南门改为进贤门来纪念他。当你出入此门时难道不为自己数典忘祖而无地自容吗?”

法师一声冷笑反驳道:“少要大言不惭,一个头戴绿巾的贱人还指手画脚什么?常言道,识实务者为俊杰。是《论语》能果腹,还是《中庸》能遮体?行仁义又怎样?不是被撵得流窜列国;讲道德又如何?也不是求老要饭的范丹把粮帮。我斩蛟堂就是要见龙斩龙,遇虎杀虎,取天下之财,造江湖第一大堂,光宗耀祖,唯我独尊。我说这几天老像有人在跟梢,原来是你,你敢报出真名实姓吗?”

绿巾人早就看透对方的本质,无比蔑视地正色道:“无可救药!我虽为绿巾贱人,出身奴仆,尚且知道狐死首丘,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我刘从简今天就送你去见你家祖宗!”

但见他抽出双戟舞动如轮,抵住舵主和络腮胡子的夹击,口中念念有词“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这招式是左脚向左横跨一大步,身体向左转向,左腿屈膝半蹲,右腿在后蹬直,脚尖内扣成左弓步。同时双手顺势将两戟戟尖向前向上推送,两臂平举。

接着又说“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左手架住砍来的兵刃,腾出右手弧旋斜刺,络腮胡被逼撤刀拨挡。

未曾想,绿巾真君又念“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歹人一听是向天,本能地向上护去,没想到戟尖下拐正刺中他左腿上,“啊!”疼得他撒手抛刀,捂住飞血的伤口滚向道边。

“嗷。”从背后又是一声,那刚醒过来的进士郎见到流血又昏了过去。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侠客念来,他左手架住法师的剑,右手横扫他的腹部,那舵主动作还算机警,向后跳去。

没等他站稳,又听“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侠客已跃身横来,两戟分抹,逼得他扔掉长剑仰天倒地,同时那边的两个僵尸正被三条白犬围得手忙脚乱。

侠客挥戟指向舵主命令道:“放人!拿解药,留你性命。”那舵主匍匐在地不住地求饶,他马上命令两个僵尸把其他死人的绳子解开,脱去外套,漏出众女子的花容月貌。说实话个个美若天仙,均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容。

那两个又拿出解药给她们吞下,这些女子从神色恍惚中渐渐清醒过来,纷纷拜倒感谢救命之恩。“都起来吧,我马上送你们回家。”

还没等他说完,一股粉色烟雾扬向他的面门,虽说使出鹞子翻身躲过大部,可还是着了道,身子摇了摇勉强用双戟支住,鄙视地吼道:“卑鄙!”

三条义犬见主人危难,齐奔向出手的那位,人群分开突出一人,乍一看是个女人,貌美如花,肌肤胜雪,可细一端祥却是个男人装扮的,他再次扬手撒出烟粉,那犬儿怎知躲闪?纷纷瘫软倒地。

舵主和假娘们一阵大笑,“张皋啊,今天多亏有你啦。都说绿巾真君武艺高强,独步江南,我看也不过如此。”

“是呀,他还挺正经呢,都不敢正眼看我们。伪君子、假正经,心里指不定想什么呢?把他衣服扒了,看看他不会是个雏吧。”随后用兰花指轻起半遮住朱唇,贱贱地媚笑。

从他们身后踉踉跄跄拖着伤腿蹿过一人,流血的大腿扎着条布带,恶声诅咒着,“匹夫,不得好死!你吸了金粉娘子的迷魂俯地散还能立住,好厉害呀,我让你站得住。”

他当胸就是一拳,把侠客打倒在地,再夺过一支短戟,就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假娘们拍着手在一边喊着:“好棒呦,戳他!”

舵主抬手挡住了络腮胡,幸灾乐祸地说:“这么死太便宜他了,他不是侠义之士吗?不是最爱他的狗吗?叫什么,哮天神犬是吧?我呸,真以为自己是二郎真君呢。还行侠仗义,为民除害,谁是侠,谁是害?你有能耐去除那些败坏朝纲,鱼肉黎民的大奸大恶呀,跟我们这些小虾小蟹过不去干么呢?对了,人家打手多,怕打不过人家。好嘛,带着几条破狗来欺负我,我潇湘老宿澹台诸人是贩卖人口了,我是龌龊杀人了,看跟谁比,这算是事吗?人家宫锁三千,玩的是胭脂箭,握着是生杀权,一道圣旨,万民灰飞,百邑烟灭,又能怎样呢?你是遇上我万幸啊,要是碰上我大哥,苍茫主人澹台诸己,他能活吃了你。来吧,今天让你先眼睁睁地看着这几条狗是怎么死的。”

他拿出一节竹子,用嘴一吹,一大团火焰喷射而出,“我给你来个生烤活狗。”

侠客见状气愤地破口大骂,可四肢瘫软无计可施。

那什么老宿拿着竹子放肆地怪笑着,逼近瘫软的三条狗,狗儿像通人性似的,大狗望着小狗,眼角流出了眼泪。

老头子狞笑着举起竹节的一刹那,他可乐大了,一根长绳远远甩来,卷住竹子从他手中倏地抢走,一口口水刚要喷出,被这一吓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又急忙抽出另一节竹子,万分紧张地寻找着对手。

几乎在同一时刻,四个孩子跃出草丛,现身月光之下。见原来是些孩子,舵主不以为然地骂道:“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来送死吗?是你们抢走的火引子吧,小孩子玩火不好。”

他一见逍遥色心顿起,不怀好意地淫笑着,“还有个小娇娘啊,模样挺俊呀,正好补足所失之数。来,让哥哥我疼疼你。”

一把年纪不知羞耻,满口的秽言污语不是自取灭亡吗?双方不再费话大打出手,德儿只一掌就让络腮胡重新回到道边哼哼去了。

励儿在那边只两招就将长须的铁杵抢过来,又一捅他的软肋,他只剩下在地上抽筋了。

那最小的僵尸本是冲着义方年纪小而来的,可万万没想到,一块石子也不知从哪里飞来?在他右耳廓上穿出了个豁口,鲜血顺着四个手指缝直往外流。

假娘们碎步向前也要向义方撒粉,可看到孩子手里严阵以待的石子,说了声讨厌,便快步闪开了。

逍遥的扇子直指老头子的哽嗓咽喉,舵主扯过身旁刚被吸血的姑娘用来抵挡,那扇子回拨抖开,将扇面竖起拍向他的面门,逼其退后,逍遥就势将姑娘掩在身后。

随即舞动招式,纸扇如蝴蝶般上下纷飞,看得舵主眼花缭乱,步步后退。

老头子再次举起竹节,欲趁人不备喷火烧人,火焰烈烈席卷而来,逍遥飞身纵起轻易躲过。

可身后的姑娘被突如其来的火焰吓得呆若木鸡,还是德儿手急眼快,一个箭步上前推开惊悚中的姑娘,可是自己的脸上被火舌撩个正着。

顾不得许多了,逍遥、德儿两人交替掩护着向后撤去,那舵主想他们怕火紧逼不饶,不住地喷出火焰。

逍遥被逼无奈使出真力横扇一挥,一股劲力将火头逆转,烈焰反扑将老头子团团裹住,声声惨叫撕心裂肺,生烤活人的景象使人不寒而栗,不多时他就化作了焦黑的一堆。

逍遥惋惜地叹道:“小孩不行,大人也不能随便玩火呀。”

等再转向这帮人贩子时,他们已经被生烤活人的一幕吓呆了,齐齐地跪成一排,只会磕头求饶。

假娘们乖乖地掏出解药给侠客和义犬服下,缓过一阵他们便可以行走自如了。

在贼人的再三保证定当重新做人的央求下,又由刚醒过来的商隐在旁不住地开导,“远古的老祖宗商汤教导子孙说要网开三面,难道我们非得赶尽杀绝,不留余地,连一面都不开吗?佛祖说‘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与乐之心曰慈,拔苦之心曰悲,喜众生离苦获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慈悲为怀就是心中常存慈悲之心,宽以待人。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明知是不对的就不要效仿再去做了。不要以德报德,以怨还怨,鸠摩罗什大师所译的《众经撰杂譬喻》中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子曾对弟子尹喜说过……”

他正闭着眼睛说得来劲呢,“汪,汪!”两声狗吠惊得商隐睁眼一看,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三只狗狗瞪着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他喋喋不休,还频频点着狗头呢。

人贩子早被小英雄们撵走了,绿巾侠客正要领着众姑娘离开。可那个被蜘蛛吸过血的女孩子却因失血过多体弱虚乏,不堪长途跋涉,而且她说她姓张,叫浣儿,是个孤儿,已无家可归了。

大家为如何安置她商量时,进士郎走过来自告奋勇地说:“跟我回长安吧,我来照顾她。”

逍遥的脑袋摇得像拨弄鼓似的,不容质疑地否决他,“这妹子才脱狼窝,不能再落入你这花花公子的虎口啦。”她有了主意,斩钉截铁地说,“做我妹子,跟我回太湖。”

绿巾侠客抱拳施礼,再三感谢,尤其是那三条狗儿已和义方混得亲热,不住地舔着他的小手。

大家分手后,商隐和孩子们回到船上,夜深了,四下静寂,唯有中舱里透出烛光,师父秦靖正焦急地守在那里。

“没事,领孩子们出去吃了口饭,聊得开心,回来晚了。”进士郎打着马虎眼。

秦爷看大家平安无事,也没有深说什么,只是叫他们早些休息,明天还得赶路呢。

五个孩子屏住气提着心,恨不得马上离开,生怕师父察觉出什么来,低头屈身鱼贯而入。

秦爷忽然发现多了个十三、四的姑娘家,拦住他们询问究竟,孩子们看出已不能蒙混过关了,就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讲到危机处秦爷眉头为之紧皱,听得化解时又会心地舒展开,不住地为孩子们的英雄之举连连称赞,也为他们的安全再三告诫。

他同情那无家可归的女娃子,安慰她留下来吧!可他总是感觉那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后面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看到孩子们能平安回来,秦爷暗自欣慰地想:“孩子们长大了!不对呀,好像德儿看上去哪里不对劲呢?”

他吹灭了纱灯,躺在床上思量着,突然坐起低声叫道:“是眉毛!德儿的眉毛哪儿去了?”

当秦爷还在辗转反侧的时候,五个孩子正在船尾摆上蜡烛准备结拜仪式呢。

由明月作证,三个男孩子观礼,鲁逍遥和张浣儿义结金兰,从此成为异姓姐妹,逍遥大一岁为姐姐,浣儿为妹妹。

浣儿又逐个谢过大家的搭救之恩,并讲述了自己是怎样从徐州去九华山的路上被拍了花,捆绑到这里的。

借着月光,众人仔细观瞧,发现这妹子朱唇皓齿,窈窕婀娜,那皮肤白如凝脂吹弹即破,眉眼间藏不住一种异域的韵味,使人看见她就会联想到白乐天的那句“双眸剪秋水,十指剥青葱”。

逍遥郑重地将随身的纸扇递给浣儿,“妹子,这把青阳水磨玉骨扇子跟随我多年了,今天送给你,持它纵横太湖,无人敢正视。我明天开始教你障日清风功,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你。”

浣儿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也从怀中取出个银色的面具捧给逍遥,“姐姐,小妹把这个银鱼假面送给你,这是我小的时候和我父亲驰骋西海所戴之物,用它作为信物吧。”

德儿笑着说:“你们俩,一个天生丽质,一个蕙质兰心,李太白有诗赞你们‘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逍遥闻听一撇嘴娇嗔道:“去!我们有杨贵妃那么胖吗?从认识你以来,就只听到你这一句恭维话,还把人家说得这个样子。”

浣儿杏眼妩媚地看着德儿感激地说:“还多亏了马大哥,否则我会被活活烧死的。”

她满怀深情地看着他。突然那一字细眉颤抖不已,从樱桃小口中惊叫出,“马大哥,你的眉毛被烧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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