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哥周陌,也就是齐安大师口中的小猪,还没等老几位相互寒暄完,他骑着白海豚已来到钱塘江的南岸了。
轻车熟路地飞驰进入三江口,河道两岸是望不到尽头的江塘和水田。
这三江口是曹娥江和钱清江汇入钱塘江的出口,再逆流向南就是那刘禹锡笔下“越中蔼蔼繁华地,红旆晴翻绕古堤”的越州城啦。
往前去水淡浪浅不宜海豚深入,小猪上岸步行,留它在江口等候。白豚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呕”的鸣叫一声,翻身击起浪花潜入水中。
沿着大道跨渠过桥一路向南,远远地看到正南方向的土城上巍峨的城楼和东南面那一堆土台,就知道离越州城不远了。
那土台是战国越女西施、郑旦“饰以罗彀,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学礼习乐三年的西施山,当年范蠡用色相“以惑其政,以乱其谋”,最终战胜了骄傲自大的吴王夫差,并抒写了一曲悲欢离合,相偕太湖的爱情故事。
不多时进入了越州北城关三江门(昌安门)内,穿过瓮城,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蕺山上的王家塔。
因山上生蕺草,也叫做岑草,越王勾践为夫差尝粪辨病之后,就患了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乱其气。
山的背面便是王羲之的故里了,小猪没顾得上凭吊戒珠寺前“书圣”的墨池和重温杀鹅得珠的故事,从街边河道里招之即来的乌蓬船中随便选了一条,纵身跳了上去。
这乌蓬船是水乡的精灵,更是水乡的风景,行则轻快,泊则闲雅,或独或群,独则独标高格,群则浩浩荡荡。
小猪面朝前一屁股坐到中舱的席子上,冲船尾的艄公问道:“千秋观晓得吗?”
那船家刚泯了一口浅黄色的浊酒,用袖子擦了把嘴,撇了小猪一眼不屑地回复,“发靥,不就是镜湖(鉴湖)第一曲的千秋观吗?越州人都晓得的。”
他又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绺乌干菜,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还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菜刀。”
“不对吧?是剪刀。”小猪一愣纠正他。
“欸桑宁,是剪刀吗?我怎么记得是菜刀呢。这酒喝多了,脑子乱了,嘴也跟着别扭。千秋观在城外镜湖边上,那可是玄宗皇帝赐给咱贺老爷子的宅地呀。贺老爷子可了不得,那是肃宗皇帝的老师,官当得大呀!后来看破红尘出家当老道了。就连孩子的名字都是皇帝给起的,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啊。”
艄公又端起泥碗泯了一小口,寻思半天后猛得想起来了,像是怕别人抢先似的赶紧喊道,“叫爪子!对,是这个名字。我就不明白怎么叫爪子呢?哎呦,叫什么不好啊?”他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小猪听他啰啰嗦嗦地讲个没完,回头扫了一眼担心地问:“你醉了吧?还能划船吗?”
船家最是不愿听他这么说,撅起嘴不服气地嚷道:“酒是粮食水,痛快痛快嘴。什么也不耽误,那贺老爷子也是爱酒之人,耽误干正事了吗?坐稳了,开船啦!”
见他双脚划动小船,伊哑穿行于桥巷之间,闲出的双手不时端起碗来泯上一小口。
河两边的老街沿着水道延伸,悠悠长长且直且弯。户户民居临河而筑,台门石级上去多是黑漆大门,青砖铺地粉墙黛瓦,风帘翠幕遮不住水天一色。
青石板的古道从屋檐或雨廊下通过,穿行的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街市的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河里,一半在石板路上行,一半在乌篷船里摇。
人们都说“垂虹玉带门前事,万古名桥出越州。”那是一点不假,小猪从进得城来未行多远已见过了牵桥、梁桥、拱桥各式各样的古桥。
忽听得前面锣鼓喧天,掺杂着咿咿呀呀的戏文,引着小猪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瞧,原来是从河湾处社戏台子上传来的,台子上正演着鬼戏,几个扮作小鬼的折着把式。
小伙子叫船家把船停住,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艄公端着泥碗在一旁感叹道:“那戏是《钟馗嫁妹》,中间蓝袍子的就是赐福镇宅圣君钟馗。这钟馗原本是女娲娘娘的炼石工下凡,为了报恩把妹妹钟花嫁给了好友杜平,真是有情有义呀!不像前面题扇桥上的那位老婆子。当年王羲之经过此桥见一个老婆子在桥头摆小摊卖六角扇,但买的人却很少,十几把扇子无人问津。他顿生恻隐之心,提笔在她的扇子上各题了五个字。老婆婆看到了以为是涂鸦,起先还很是气愤。可被告之是王右军所题,并见到每把以百文钱一扫而空时喜上眉梢。第二天,她尝到了甜头,抱着百余把扇子在桥上等候,这可吓坏了右将军,如此纠缠还有个完,于是他抛掉了笔,处处躲着她。你看那条巷子就叫做躲婆弄,这条叫笔飞弄。人啊!就应该见好就收,别贪得无厌,这山望着那山高。”
正当台上钟馗唱得兴致尤酣,突然台下响起刺耳的叫倒好声,“好喂,一天总是这出戏,该换换喽!”
毫无心理准备的一喊,把台上的角色吓得张口结舌,那台廊上的锣鼓师也停下敲打向下张望。
只见人群中站立个妙龄少女,双手叉腰,妩媚间飞扬着跋扈,高贵中暗藏着骄横。“能不能换?给本姑娘来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楼台会》。”
立即从后台转出班主,满脸堆出苦笑,抱着拳点头哈腰地告饶道:“这位小姐,今天的戏码是预先和东家定好的,没法改了,我们吃这碗饭也不容易,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不,行!你要是不改,你就甭想再唱了。”
那班主一看这位蛮横无理,是来捣乱砸场子的,顿时来了脾气把脸一沉,挥手唤来三五个伙计,不由分说把她推搡出去。
大小姐是连踢带打,可哪儿是壮汉们的对手啊?只气得她杏眼圆睁,银牙紧咬,蛮靴乱跺,转身赌气跑远了。
大戏继续开锣,钟馗咿咿呀呀地又唱了起来,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呼:“后台着火了!”
眨眼间已是浓烟滚滚,哭喊声、呼救声、辱骂声混成一片,烈焰滚滚转眼间只把这戏台烧得是面目全非。戏是看不成了,人们只好散去,小猪方想起还有正事要办。眼看日头偏西,急催船家开船,乌蓬船缓缓地向题扇桥划去。
这时,桥南面走上来两个人,一位老人小胳膊小腿,相貌庄重,不苟言笑,锦衣披风,进德冠高悬;另一位中年人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笑咪咪的一张脸。
对,他们正是李绅和温庭筠,只是比中午时的脸色格外鲜艳,面似桃花红扑扑的,脚下步履略显蹒跚些。
听那温庭筠口齿不清地说:“嗯,绅哥,真不错呀,这官船开起来是比民船要快,一路畅通无阻。越州老酒也好,喝起来就放不下,呵,你看你都喝多了。”
李绅不服气地扶着他道:“没毛病,恰到好处呀。”
“什么恰到好处!嗯,你看你酒量就是不行,走路都不走直线了。”
他咽了口吐沫,又恭维地补充说,“你和酒中八仙的李太白可没法比,人家是‘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呵,但是你比那贺知章强,他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我不信,你还能走着走着跌落桥下去吗?”
李绅逞能地甩开同伴扶他的手,自己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没毛病,健步如飞呢。”
不想对面来了一位妇人,正和身前的少年辩论着什么,这孩子长得又黑又瘦,活像一只小猴子。
就听那孩子像个小大人似地说:“母亲您说得不对!怎么能说红颜是祸水呢?把亡吴的根源归罪于女色。我即兴作首诗,您看说得对不对,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他还在侧目和母亲争论着。那母亲忽然抬头看见对面趔趄走来的老官人,特意提醒少年道:“罗隐,靠边啦,小心别撞倒了老伯。”
孩子正脸向前方看了看,自信肯定地说:“不会的,我撞不到他。他却去撞别人啦。”
这孩子难道长着圣贤嘴?说的可真准,那李绅离了歪斜地踩着小碎步奔那题扇桥栏而去,他两手前伸似抱非抱,要抱还推,荒唐地将沿上坐着的女子拱下河去。
随着一声“妈呀”的惊叫,那妙龄少女被推了个猝不及防。
她旁边一起的女孩子也是大惊失色,恐惧绝望地疾呼道:“小姑奶,不要!”
李绅、温庭筠这酒劲也被吓得顺着汗毛孔蒸发殆尽,手足无措地大叫道:“救人啊!”
再说这小猪正坐在船上埋怨着自己,贪戏误事,突听头上“妈呀”一声,待他抬头观看是一个人正落向前船板。
向来是见义勇为的海哥哥,哪能袖手旁观呢?一运内力全身平地腾起一丈高,双手将下坠之人揽入怀中。
“扑通”不知何物落入河中,小猪又急忙把女子放下,待她香魂初定再看,这姑娘的容貌真可谓“沉鱼落雁未虚夸,闭月羞花也当然,只叫嫦娥匿树后,织女推杼不敢言”。
当小猪将姑娘送回桥上时,已围观了许多百姓,眼见她安然无恙,众人这才转忧为喜,可唯独姑娘愁云不展。
那喊她作姑奶的女孩子私下问明后,皱着小眉头大声告之,“五奴小姑奶的一只鞋子掉到水里去了,请哪位劳驾帮着捞上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正模棱两可时,有人喊道:“嘉兴山盛堂的二师兄周狮子来了,可能他有办法。”
从桥下“骨碌碌”地推上来几辆独轮木车,车上插着旗子,旗子上绣着金黄色的麒麟。
车队打头的是个披发的汉子,手握一把牛角鱼叉,铮明瓦亮,格外抢眼。
“周师傅送货啊,快来看看吧,这姑娘的鞋子掉进河里了,你能帮着捞上来吗?”大家均对他寄以厚望。
“哪儿有闲工夫啊?还急着赶路呢。多大点事呀,再买一双不就得了。”这汉子分开人群,走近了细看姑娘,不看则已,一见便眼睛发直,看傻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后的温庭筠低声赞叹道,“兄弟,美吧。看傻了吧?”
披发汉子此时正一心放在姑娘身上,全神贯注地听她讲着,“那鞋是我奶奶去世前给我一针一针捺的,可宝贵了。”
汉子真心实意地点着头说:“真是宝贵啊!这可是大事。”
他未加迟疑地向队伍里喊道,“猴子、鸭子,你们过来。”
随着喊声跑过来两个伙计,他们来到跟前齐声问道:“二师兄,喊我们有什么事?”
“你们谁下河里把这姑娘的鞋子捞上来?”汉子不容置疑地吩咐着。
那叫猴子的瞥了一眼地上坐着的姑娘,他诡异地笑了,“妹妹,长得蛮好看的嘞。”然后弯下腰想去掀姑娘的裙子,嘴里还嘟囔道,“看看是什么样的鞋子?”
啪地一声,师兄打落了他的爪子,他做了个鬼脸分辩着,“没别的,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鞋子。我上个高还可以,这入水的营生还是让鸭子来吧。”
那师弟倒是二话没说下了桥,摘下大草帽,脱掉衣裳便跳进水里,等了半天才从水中露出头来喊着:“二师兄,这底下太暗了,是什么颜色的鞋子呀?”
那猴子又伸出手去掀姑娘的裙子,又被师兄啪地打了下去,他嬉皮笑脸地解释说:“鸭子不是在问吗?我只想看看鞋子是什么颜色的?”
师兄责怪道:“侬呀,倒是挺色,勒姿勒无。”
“粉色的。”那小女孩子大声回答。
“粉色的。”师兄重复着向桥下高喊道。
“粉色的。”鸭子念叨着,又一次潜下去,又等了半天才从水里爬上来,坐到岸边泄气地抱怨说,“全是水草,没找到。”
“让我试试。”小猪的一声喊像是给大家又燃起了希望,他脱去外衣,递给身边的小女孩子,又把颈上的陶埙摘下来递给她。
当递过去的瞬间那孩子惊奇地叫道:“纳的埙怎么和五奴小姑奶的一样呢?”
小猪也没有多想,一个猛子潜下去,还没等大家数到三,他就举着粉鞋子冒出水面。
“怎么办啊?鞋都湿了。”姑娘无可奈何地擦拭着鞋子,不知如何是好。
“让我试试。”小猪接过鞋子,全无顾忌地把它夹在怀里,盘坐调吸暗自运气。随着全身水气的蒸腾,不光他沐水的全身渐渐干透了,怀里的鞋子也一并烘干。
老官人见他露出这一绝活,好像想起了什么,对身边的温庭筠低语道:“这是吐蕃的功夫,我在长安见过,番僧用五张新鲜牛皮披在身上,用瑜伽大法顷刻就可烘干。这小伙子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这时,姑娘已穿好鞋子站了起来,向海哥哥投去感激的目光。
“姐姐,母亲让你们快过去。”桥北跑来一个男孩子大声地招呼着。
小女孩子看到他过来,着急地对姑娘嚷道:“小姑奶,小叔公在喊我们呢。”
姑娘也听到看到了,柔声向男孩子喊着,“陆希声,别上来了,我们这就过去。”
她向大家施礼告辞,临行转身间秋波那么一转,荡得小猪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了。
主角下场了,人们自然也散了,南来的奔北,北归的往南,各走各的路。
温庭筠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着李绅,“绅哥,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冒失了,差点闹出人命来。这小妮子长得真俊啊!你当时是想推,还是想抱啊?怎么一把把她弄到那小子的怀里去了。”
老官人一脸无辜地说:“没毛病,一念之差呦。”
他俩谈论时小猪的乌蓬船已一路向南并入官河,贴着迎恩门上的卧薪楼,由偏门驶出城去。
进入镜湖,首先望见的是建这大湖的马臻太守的庙和墓,再向西而去,湖面宽阔,水势浩淼,泛舟其中,近处碧波映照,远处青山重叠,正如王羲之所赞“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
二十余里的水路不知不觉就到了,船泊岸边,这北岸坡上是一座道观,观眉上影影绰绰刻着字,远远看去不是十分清晰,可近处孤屿上那亭子匾额上的字却一目了然,“一曲亭。”小猪念出声来。
“对,就是这里,前面就是千秋观了。”艄公用手指着。
当周陌掏出三枚铜钱递过去时,那船家的头摇得像瞌睡虫似的,“不是讲好了三文钱吗?”
艄公露出委屈的样子说:“欸桑宁,偌看戏得加上三个钱吧?偌救人耽搁还得加上三文钱吧?偌下河捞鞋是不是还得三文呢?还有,你怀揣着人家小姐的粉嫩鞋……”
“好了,好了,这里是二十个钱,够了吧?”小猪听他往斜路上说去,马上用钱去堵船家的嘴。
那艄公美滋滋地数好钱,两脚欢快地划起船,望着远处的道观,情不自禁地吟诵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小猪憋着气听他念念有词,忍不住冲他高声喊道:“不是剪刀,是菜刀!”
那船家刚泯了一口浊酒,愉快地擦了把嘴,回头得意洋洋地笑着,“欸桑宁,你看,我说是菜刀吧!你偏说是剪刀。看你脸色不太好,你也喝两口吧?酒是粮食水,痛快痛快嘴,天色不早了,收工!买酒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