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到了晌午,小猪心里惦记着送信的事,连忙洗了把脸向十六宅赶过去。
这十六宅也真是好找,按早上段成式所指的路线一路寻来,在长安城的东北角上,是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府邸,虽比不上皇宫的金碧辉煌,却不失华丽大方的庄严之气。
东面、北面是高耸的城墙,西边、南边被兴宁、大宁、长乐三坊包裹起来,是处与世无争的幽静所在。
最初玄宗建宅时规定,除皇太子入居东宫外,其他所有皇子都必须移居十六宅,并由大内太监管理,不得擅自离开长安,否则家法惩治。此举为的就是圈禁监管,以防兄弟之间为争夺皇权骨肉相残。
可事与愿违,这里表面上是平平安安,可骨子里却是勾心斗角,暗流涌动。
周陌离开大道拐入巷子,发现巷口墙根处停着一辆大板车,车上载着个大号的木箱子,四个脚夫装束的汉子蹲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晒着太阳,只是他们有些与众不同,眼珠子滴溜乱转鬼鬼祟祟的样子。
他沿着巷子挨门搜索下去,这个宅子不是,下一个一看也不是,几近绝望时,忽然眼前一亮,西面巷口处转过来一位公子和一个挑担子的仆人,吱嘎吱嘎地晃过来。
“公子,请问光王府在哪里呀?”
师傅闻声放下担子,摘下肩上的手巾擦了把额头,走在头里的公子打量着他,“你去光王府啊!我也是,跟我来吧。”
仆人重新将沉沉的担子顺上肩,又吱嘎吱嘎地晃起来。
东面不远处,在城墙根下偏僻的角落里隐着一户不大的院落,宅门的木匾上斑驳地刻着“光王府”三个字。
小猪有些不相信地走上前去,心里犯起嘀咕来,“光王身为皇叔怎么住得如此寒酸?”
进入半开的府门,门洞里有个小黄门俯在桌子上冲着盹儿,可能没睡实,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得仁公子、宇文师傅又来送酿皮呀?”小黄门亲热地站起身招呼着。
“是啊,是我娘让我送来的。公公辛苦啦,一会儿进去吃一碗。”他们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和小太监很熟的样子。
那送货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挑着担子直接进府去了。
周陌陪着笑脸报上姓名,简要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把你的姓名写这里。”小太监瞬间像换了个人,面无表情地指指桌上的册子,小猪规规矩矩地写好名子。
“放这儿吧。”小太监懒洋洋地说。
“托我捎信的人让我当面交给光王。”
“那就等着吧,麻烦。”小太监不耐烦地夹了他一眼,又拢肩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趴回原处。
一个时辰过去了,小猪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走到桌前用手扯了扯太监的衣袖,“还是烦劳小公公给通报一声吧。”
小太监伸着懒腰,不情愿地嘟囔着,“你这个人啊,洒家不是不给你通禀,这几日王爷的心情不大好,不想见人,就是给你报上去,也不一定要见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儿等着吧,一会儿王爷和国舅要上章敬寺去,他出来了你不就见着了吗?”
正说着从园子里出来三个人,右边的是一个和尚,年过五旬,从里到外透着精明强干,个子虽不高,但充满着激情与活力,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右边的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郁郁寡欢的一张脸,肤色白皙,双眼无神,只是个子很高,像个人幌子似的呼达着。
中间的男子更有得看,先不说他一瘸一拐地狼狈像,就这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活像个鸡毛掸子。
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前额平展居中,下颌方圆丰隆,鼻直口阔上接印堂,凤目浑浊无神,两道细眉眉长过眼。他中等身材腰粗体胖,白白嫩嫩全是虚肉,举止言语间时时带出明显的迟钝和木讷。
听那高个子说:“怡儿,不是舅舅说你,早上不让你去你非去,不会找个借口推脱了吗?这一天天的不是坠马就是滚楼梯,早晚把小命搭进去。你还记得年初那次,也是和他出去的吧?也是从马背上意外跌落,摔昏在冰天雪地里,大队人马的竟然没人察觉,我都感到不可思议。到了夜里二更天你才苏醒过来,不是巡夜的刚巧经过,听你拼命地喊‘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才得以脱险,多玄啊!”
右边的和尚也在询问:“南无阿弥陀佛,王爷,这次又是马惊了,还是鞍子肚带开了?”
这么称呼他,那中间这位一定是光王了,他愣怔怔地似乎在回忆上午的惊险,“都不是,好像有人在后面打得我。”两旁的人再没有吭声了。
周陌见三个人走到近前,站起躬身施礼,“您是光王爷吧?小人是从杭州来送信的,盐官海昌院住持齐安大师让我给您带了封信来。”说着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递了上去。
那王爷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小猪,“怡儿,是你王叔齐安大师来的信。”国舅爷提醒着他。
“哦,是王叔来的信啊!”他这才恍然大悟,接过信来上下端详之后拆开,拆信的动作倒是麻利。
光王从信封中倒了半天,除了一根小木棍,什么也没有了。
王爷又一次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小猪。
“信封里装着一截木棍,得用眼睛看的,那就是目字加大口,口里有个木,这不就是个睏字吗?说你是被禁锢在框框里。你把信拆开了,也就是说让你自己解脱出来。”国舅为自己的聪明激动不已。
“南无阿弥陀佛,国舅真是聪明!是个睏字。”
国舅一脸的无所谓,酸溜溜地回应道:“我聪明不聪明能怎样?一个不入流的国舅,哪里比得上那些嫡亲贵戚,处处不受人待见。”
光王并没有注意他们两人在讲什么,还在一声不响地合计着此信的寓意。
“南无阿弥陀佛,光王爷,您是琢磨齐安大师为什么给你捎来这封信吧?”看王爷那双疑惑的眼睛,和尚接着分析说,“我看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乃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再迟些来,恐怕就晚了。”
光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追问出家人:“咋办?”
国舅也帮着询问道:“镜霜法师,信好拆,一撕就得了,可这禁锢他又如何突破呢?国法家规谈何容易,天涯海角皆是王土,何处可以安身立命呢?请大师指点迷津。”
和尚沉思不语,取过桌上的毛笔,握稳光王的手腕子,在他展开的左手手掌上勾勾摸摸写了什么,只有光王看得见,那写得是“百丈”两个字。
“小伙子,你来长安有落脚之处吗?要不你来王府暂住吧?我们现在去章敬寺为太妃祈福,回来再细谈。”国舅热心地问这送信人。
光王一皱眉,吐出三个字,“不好吧?”
“我在长安有落脚之处,住在陆御史府上,不麻烦各位了,而且过两天我就要回去啦。”周陌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和尚建议道:“南无阿弥陀佛,小施主,这么远来京城不容易,不如多呆上一些时日,各处逛一逛,有空时来贫僧寺里坐一坐,我那章敬寺乃是郑国公鱼朝恩为代宗先皇的母后章敬吴太后祈福而献宅修造,建得是颇为壮丽,很有看头嘞。”
还没等小猪答复,光王紧皱眉头阻止他,“法师这么忙,怎好打扰您清修呢,不妥。”
小猪心里愈加地不痛快,不愿多呆,抱拳告辞。
“小伙子,这么远来送信,谢谢你啦。我们一起出去,顺便找个酒馆为你接风。”国舅还是通情达理的。
可王爷没动地方,冷冷地看着他,小猪看这场面心里在想,“别人说得一点不错,这光王是和别人不一样,四六不懂,好赖不分。”
他抛下一句话“不打扰了”,扭头便走。
光王似无意地将书信和木棍放在桌子上,独自嘀嘀咕咕道:“王叔,您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啊?”三个人并肩快步走出府门。
走到巷子的拐角处,正要转向南面奔往通化门,王爷说鞋里有石子硌脚,让和尚与国舅先行一步,自己扶墙抖落着鞋子。
他见四下无人,一溜小跑追上向西而去的周陌,亲切地召唤着,“小兄弟,等等。”
小猪正满是憋闷地走着,忽然有人在后面追上来,回身见是那个不懂人事的王爷。
“小兄弟,别往心里去。我叔叔可好啊?”光王压低了声音问。
“大师挺好的。”小猪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就好。你来的时候他没有交待别的吗?”
“没有,只说是把信交到你手里。”
王爷略加沉思,果断地叮嘱道:“谢谢你,小兄弟,听哥哥的,不走来时的路,马上离京,切记。”
他真诚地一笑回身要走,又似想起了什么掉头问小猪,“你叫什么名字?”
“周陌。”小猪被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弄糊涂了,呆呆地看着光王转过巷口。
“这是刚才的王爷吗?像变了个人似的!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他真的是藏而不露,大智若愚吗?搞不懂。还是听人劝吃饱饭,赶快离京吧。”他匆忙加快了脚步。
他快,有比他更快的,从后面咕噜噜推来一辆大板车,车上的大木箱子好像很重,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嗯、嗯”的响声。
推车的两个人卖力地目不斜视,有一种提心吊胆,偷鸡摸狗的架势。车两边分别紧跟一人,四下提防,面无表情,当经过周陌身旁时,临近之人从嘴角挤出少许坏笑,也是稍纵即逝。
小猪望着这几个步履急急的汉子走上了兴安门大街,心中纳闷地想:“干什么的呀?穿带这般整洁利落,衣料虽不华丽,可一看皆是上品。气质也与众不同,那胡须剃得干干净净。”
当板车被推入太极宫,从延禧门进去时,周陌恍然大悟,“是四个大内太监啊!”
那木箱里的嗯嗯之声突然提高了几下,小猪影影绰绰听起来是“额是光王!”
“怎么会呢?都是这王爷给闹的,满脑子都是他了。”周陌暗暗责怪自己,大步流星地向南面走下去了。
大板车一路经长乐门、朱明门、两仪门,畅通无阻地推到太极宫内寝永巷,由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永巷令指引着,进到一个昏暗的小跨院里。
“得手了吗?皇上还等着呢。”
“得手了!挺顺利的。”永巷令得到肯定的答复,脸上紧张的表情像刮过了飓风般烟消云散了。
几个人打开箱子,解开里面的麻袋,露出用布堵住嘴五花大绑的男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光王。
他已经没了力气,因为呼吸不畅瘫软一团,四个人把他连扯带托地弄出来,从车上抛下丢在地上。
“这里是哪儿啊?”这是拿开王爷嘴上的麻布所问的第一句话。
永巷令不紧不慢地回答:“光王爷,你可别怪我们,洒家也是奉旨行事,没有办法呀。您这贵体先委屈委屈,这儿是西内的冷宫,你可不要大喊大叫,除了孤魂野鬼,是谁也听不见的。最近一个赐死在这儿的主子是害死庄恪太子和他母亲王德妃的杨贤妃,这位可是不好惹,心如蛇蝎,诡计多端的。王爷,你瞧着办吧。”
他挥了下手里的拂子,厉声吩咐道:“仇公武,按皇上交待的做吧。”
这四个太监中年纪稍长,老成稳重之人哼了一声,重新堵住了王爷的嘴,把他身上的绳子又勒了勒,捆得像个端午节肉粽子似的,四个人又提又拽把光王抛进东净的粪坑里。
光王支撑着从污物中站起来,弄得满头满脸的屎尿,只感到从头顶凉到脚底,心里绝望地说:“这就是命啊!镜霜和尚老是讲‘人有千算,天止一算’,我不服气,总以为人定胜天,我不去招惹人家,把自己藏起来,你们就把我忘了吧。可不行啊!还是不依不饶地要置我于死地,我威胁到你们什么啦?这样逼我!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叔叔啊。”
当他在臭气熏天的粪便中挣扎时,永巷令和太监仇公武已来到甘露殿复命了。
先是三跪九叩,龙案后传来问话,“事情办妥当了吗?”
永巷令的脑袋快贴到方砖上了,毕恭毕敬地禀明道:“皇上,您吩咐的事奴才办完了。”
“好,没有人看到吧?”
太监仇公武同样战战兢兢地回复说:“禀明皇上,谁也没有发现。”
“好,抬起头来。”两个太监提心吊胆地抬起头来,见龙案后一坐一站是两个人,一个高大魁伟,一个瘦弱纤细,他们认得皇上背后之人是宠冠后宫的王才人。
“姐姐,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我们这位光叔呢?”皇上也拿不定主意,抬头问着王才人。
才人纤指摩挲着他的肩头,柔弱中带着不容置疑地坚定,“怡弟,你忘了啊!昔日鬼谷子留给孙膑的锦囊,马陵道上射向庞涓的飞牤啦?大丈夫行事,讲求坚定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随手捏起案上的小木棍,从中间用力掐断,“他不是想逃脱禁锢吗?皇上,你就成全他,让他从肉体上彻底解脱吧。”
皇上还是犹豫不决,手里拿着那个空信封反复端详着,“他毕竟是我的亲叔叔啊!我还真有些不忍心。越是痴痴傻傻的,我这心里越是不落底。他也在盛年,比我只大三岁,比我大哥敬宗、二哥文宗小一岁,暗藏心计,精力充沛,指不定做出什么奇谋伟业来呢。二哥在世时,曾在十六宅宴请诸王,席间众人欢声笑语,唯独他闷声不响,二哥想拿他开涮,下旨‘谁能让光叔开口说话,朕重重有赏’,诸王一哄而上,对他百般戏谑。可这个光叔始终都像一根木头,无论大伙如何戏弄他,他连嘴角都不动一下。看着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大家越发开心,尤其是二哥在一旁笑得是前仰后合。姐姐,你说我当时怎么想?”
“你呀?是不寒而栗!”王才人拨弄着那个折掉的木棍,胸有成竹地回答。
皇上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姐姐真乃我的红颜知己呀!不错,我当时确是不寒而栗,触目惊心。人能做成这样,不是大愚,就是大智,如果是刻意去装出来的,那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功夫可谓登峰造极啦。”
王才人蹙眉低首道:“我还听说,老早年间,他还是个孩子时,就有异相,爬上哥哥穆宗的龙位上摆出朝见大臣状,有模有样的。为了你自己,还有千秋万代的基业,再听姐姐一次,下决心吧。”
匍匐在地的永巷令尖声尖气地进谏道:“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才人娘娘说得极是呀!亲王不应久沉厕中,万一此事透漏出去,将陷皇上于不孝、不仁、不义呀,不如及早处置,以绝后患为上策。奴才想,皇上不如派一得力之人,不用绳子,也不用火烧,龙种皇子没那么容易死,干脆给他一刀,亲眼看着他咽气,一了百了。”
皇上把手里的信封用力攥成一团,狠下心来说:“叔叔,你太无礼啦!这可怪不得我了,你不想解开这个睏字吗?好!我给你彻底解脱。来,仇公武,朕意已决,由你全权负责,把这件事办得干净利索了。”
永巷令绞尽脑汁又积极献策,“陛下,奴才冒昧地再献一计,不如同时下旨授于光王官职,传诏王府,更显得光王的失联与皇上无关。”
皇上非常满意地首肯道:“很好,甚合朕意,那就传旨由中书省起草诏书,给他个江陵少尹吧。”
王才人心满意得地挽起皇上的胳膊,向后殿走去,边夸着心爱之人,边用小木棍刮着他的大耳垂。
“完美!”皇上一把抢去她手中的木棍。
才人撒娇地挥动粉拳捶打着,“干什么?给我!我要。”
皇帝示弱地抱头求饶,讨好地连声说:“给你,全给你,我都是你的。”
太监仇公武退出甘露殿后,并没有立即回到永巷,直到过了一个时辰才见他四平八稳地从两仪门走过来,他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唯一不同的是腰间多了一条麻绳。
他和冷宫的执事太监打好招呼,莫让净头等闲杂诸人进去,一个人径直走进东净,“光王,光王,你靠过来。”他向粪坑里缩成一团的王爷喊着。
此时的光王已是万念俱灰,被臭气熏得头昏目眩的,正恨自己人生辛酸坎坷,迷迷糊糊地念叨着,“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
突听有人在喊他,他寻声见坑上是那太监,正和他招手呢,便心存提防地淌过去。
见太监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光王一惊绝望地嚷着:“你要干什么,想杀死我吗?”
仇公武一把拽过来还在挣扎的王爷,俯身提刀将他身上的绳索割开。
接着是一根绳子抛下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又袭上光王的心头。“这是让我自尽吗?”
“你个蠢蛋,哪儿有用麻绳自尽的?那得用白绫子。快抓住了,我拉你上来。”仇公武低声紧迫地说。
借着绳子的拉力,光王尝试了几次也没能爬上来,“不行了,我浑身没劲,上不去啊。”
太监看着这不争气的王爷,气愤地摇摇头,“你个蠢蛋,平时胡吃海塞,像头笨猪。关键时刻拉松,一会儿人家醒悟啦,反水变卦了,看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把绳子拴在柱子上,果断地跳进粪坑里,用力将王爷托举上去,然后满身污物地拽着麻绳攀上来。
“跟我走!”他抖了抖短打上的琐碎,迈步向外就走,可没走几步感到不对劲,回头看光王还坐在原处,“怎么不走啊?”他着急地问。
光王有气无力地回答:“在这儿和在外面不是一样吗?你下手吧。”
“你个蠢蛋!我是来救你的,要想宰了你,我还用跳进粪坑里吗?我叫仇公武,几年前在我叔叔家我们见过面,你记起来了吗?”光王茫然地打量着他,“我叔叔,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当初不是差一点就把你推上皇位的吗?我,他侄子,好好想想。”
王爷辨认着忽然眼睛一亮,“你是仇公公的侄子,可你不是在大内听差吗?怎么会在这里呢?”
仇公武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皇上不是猜疑你吗?”
“我知道啊。”
“皇上毕竟碍于情面,迟迟没有对你下手。”
“我知道啊。”
“可不知怎的?昨天夜里他和王才人出外回来后,突然下了决心,吩咐我们四个中常侍把你抓来,要人不知鬼不晓地除掉你。”
王爷愤愤地吼道:“为什么呀?我终归是他的亲叔叔啊!我又没想抢他的皇位,为什么呀?”
仇公武冷笑着,“你个蠢蛋,正因为你是皇叔,还是个与世无争,深藏不露的皇叔,这更可怕。你还记得早年间郭太皇太后宫中的刺杀案吗?为何事后不了了之,那个幕后主使据说正是太皇太后本人。”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处处留意,加倍提防,唯恐他们再猜疑迫害。我跟仇中尉说过,我不想争皇位,不要把我当成对手。”
太监不容分说地阻止他再讲下去,“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从腰里又拔出把匕首,塞到王爷手里,“拿着,这把匕首是上面让我刺你个透心凉的,做个纪念吧。当务之急是想想躲到哪里去?王府你是回不去了,你舅舅那儿也是去不得的,京城里已经没你容身之处啦,你自己有主意吗?”
光王低头思索,忽然想起来问道:“你知道有个叫百丈的地方吗?”
“百丈?没听说过呀。好啦,不管百丈、千丈的,我和我叔叔商量过了,不是齐安大师给你捎信来了吗?你就去杭州盐官他那里,快走吧,以防夜长梦多。”
仇公武架起王爷,走到院中的板车前,把光王又装进大木箱子里。他找来木锨和土筐,将木箱用粪覆盖上,看没有破绽,咕噜噜地推起车子向通化门而去。
出了长安城一路向东,看前面灞桥不远了,仇公武弃了板车,将王爷从箱子里搀出来,两人避开行人专走小路,来到大运河的广运潭码头,寻到一艘插着兰旗子的官船登上去。
当臭气熏天的两个人步入富丽堂皇的中舱时,迎上来的正是以一己之力推崇当今皇帝登基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王爷呀,您受惊啦!快,公武啊,带王爷去后面沐浴更衣。”仇士良殷勤张罗着。
洗漱完毕,当更换了一身华服的光王再次出现在中舱时,大桌子上已是杯盘罗列了。
几杯佳酿下肚,光王浑身暖和多了,他是再三感谢叔侄俩的搭救之恩。
“应该的,我们不是朋友吗?王爷,我现在是太后悔了,当初只看重了五皇子的魁伟果断,没想到他的冷酷无情、忘恩负义。对自己的亲叔叔都能下此毒手,真是禽兽不如。对您都这样,可想而知对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更不会有好下场。自我们这位皇上即位以来,对洒家这些拥立之功的奴才们,阳示尊宠,内实嫌之,和李德裕那条疯狗狼狈为奸,刻意打压我们,大明宫内的甘露之变才过去几年啊,我每每想起总是不寒而栗,记忆犹新。总想找个踏踏实实的靠山,过几年安安稳稳的日子,这要求不高吧?嗨,这都是奢求!”
听仇公公的一番话,说得王爷不禁泪流满面,回想这么些年的委屈磨难,百种滋味涌上心头,难过委屈地倾诉着,“说起来叫人寒心,我母亲是宫女出身,从哪方面讲我也没有争储的可能,我也不是自不量力之人,处处忍让,时时警醒自己,可就是这样,他们还不依不饶地陷害我。”
老太监添酒布菜安慰道:“王爷,不要太过悲愤,当今皇上对我们不也是如此吗?想我仇士良从小黄门做起,内给事,数出为监军,复入为五坊使,一步一步终日临深履薄,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在宫中侍奉六主,拥立二帝,尽心尽力二十余年,可结果还不是落得人家眼中钉,肉中刺,极力拔出而后快。”
说着说着,这太监也落泪啦。借酒浇愁一杯接一杯,因是酒的缘故,使光王飘飘然心里松快多了,老太监也是一样,“王爷,听老奴的,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能走多远走多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这个东西,几起几伏,谁也说不好以后怎样。就拿老奴我来说吧,谁能想到一个五坊使能做到执掌重兵的神策军中尉呢?这朝堂之上纵有李德裕之流上窜下跳,居心叵测,可洒家自岿然不动,兵权在握看他能跳得多高?可能他们都忘了独柳树下腰斩王涯、贾餗、郭行馀、王璠、韩约的惨状了吧?还记得大明宫兴安门上李训、郑注的枭首滴血狰狞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大不了再来一回李石辞相,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见识见识天王老子到底有几只眼。”
光王端着酒杯默默听他激扬陈词,听到腰斩枭首时不禁一惊,杯中之酒抖出淋湿了前襟。老太监轻蔑地撇了他一眼,壮志凌云地高声和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什么皇上,什么宰相,我视其为草芥,老夫皆可玩弄于股掌之中。”
侄子仇公武看叔叔酒后狂言,再看光王的表情,不住地解释着,“我叔叔,喝多了。”
“胡说!武儿,不是老夫夸口,掌控帝王似戏耍小童一般。你记住,不要让天子闲着,应该常常以奢靡来掩住他的耳目,使他沉溺于宴乐中,没工夫管别的事情,然后我辈才能得志。千万不要让他读书,不让他接近读书人,否则,他就会知道前朝的兴亡,内心有所忧惧,便要疏斥我辈了。”这一席话虽不是至理名言,也使人触目惊心啦。
光王只感到汗毛孔发凉,再好的美酒也难以下咽,“仇公公,小弟不胜酒力,过会儿还要赶路,就杯中酒吧。”
“兄弟,你想好去投奔哪里吗?”仇士良关心地问。
光王举棋不定地说:“我都不知如何是好,偌大个天下,就没有我容身之处吗?仇公公,你知道百丈是什么地方吗?”
这一问倒是把仇士良问住了。“百丈?没听说过呀。好啦,不管百丈、千丈的,依我说,你还是投奔齐安大师去吧,他不是给你捎信来了吗?让你解脱禁锢。这里你就别管了,有我呢,权当你这个人不存在了,布个假局让他们谁也看不出来。”
王爷自是千恩万谢,不想老太监双膝跪倒,连连磕头大礼参拜,“光王爷,老奴有个不情之请,倘若有朝一日您面南背北,位九五之尊时,请念在今日的情分上,对我们这些内侍高抬贵手,给条活路吧。”说完又是磕头捣地。
王爷急忙双手相搀,“公公高抬本王啦!假如真有一朝荣登大位,绝不会忘记你们叔侄对我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