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回到海昌院,齐安大师听完义方诉说的经过,也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缜密思考后有了主意。
“怡儿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遇事不审时度势,任着性子可不行啊。智闲,你不是要回邓州香严寺吗?走吧,带上琼俊现在就走,离开这是非之地,记住要像蝉一样,奈得住苦难寂寞。”老和尚又对希运大师和首座弟子品日禅师说,“希运、品日,你们带着义玄、义方他们先到镇子里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说是寺里要开法会采买香烛,引开官家的视线。”
他一眼看到院子里正在扫地的小沙弥,召唤过来低声吩咐他,“义存,你去找几个师兄来,热热闹闹地到山门外打扫一阵,逢人便说寺里要开法会。”庄严俊朗的小和尚应声去了。
按着齐安大师的安排,智闲、琼俊师徒两人日夜兼程一路向西,水陆交替奔邓州而来,这日船到江州突见码头上盘查森严,气氛异常。
见舟边有条渔船,渔夫正收拾着网具,便将船靠近了,一打听是京城里的王爷失踪了,四下里传布公文,悬赏稽查呢。
两人心里大呼不好,又问是什么王爷?那人回道:“是什么亮王,光王的,九华门城门洞子里贴着画像呢。
”师徒一商量不能再往北走了,那是自投罗网啊,只能向南了,向南又去哪儿呀?
先打发走雇船,沿江岸经过琵琶亭,琼俊和尚不禁想起白居易大士,洛阳一别还不知有无再见之日呢?眼望一江秋水浩荡向前,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江边或蹲或坐的垂钓之人,却没有关注眼前的滚滚江水,手握长杆,甩出八丝之线,心思全在那一沉一浮的鹅毛或芦苇漂子上了。
琼俊心头忽又冒出白老的一句“浮生多变化,外事有盈虚。今来伴江叟,沙头坐钓鱼”。
这样也好,随遇而安只顾眼前的事情,岂不更实际些吗?
两个和尚进了浔阳楼寻个位置坐下,要来两碗素面就着江景吃起来,舒展一下心情。
邻桌三个买卖人正饮酒闲聊着,其中一位深色衣裳的中年人问:“王兄,这失踪的光王在京城里好好地待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年纪稍大些的老客像是很有主见的样子回答道:“皇宫里的事谁说得清楚呀,那么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不是畏罪潜逃,就是被人咔嚓了。但瞅这搜查的阵势,估计是没有被咔嚓。”
另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搭话说:“可不是,北至郑州,南到洪州,各个关口重镇查得那叫仔细。搞不懂,这王爷这么重要,如此兴师动众。我听人说这王爷一向是痴苶呆傻型的,是当今皇上的叔叔。”
师徒两人相对一望,正是我有一机,瞬目视伊,都心领神会了。
“师父,怎么办?”
智闲沉吟半晌有了主意说:“上庐山。”
庐山归宗寺在南麓势如芙蓉插天的金轮峰下,那寺原是王羲之的故宅施舍的。
智闲师徒到了三叉路口,最先看到的是棵枝繁叶茂的高大喜树,看看东,看看北,除了山还是山。
智闲禅师也从未来过庐山,看来唯一能做的是找个当地人问问路了。
等了半天,还好,远远的从对面慢悠悠来了个放牛的老乡,琼俊客气地打着招呼,那放牛的也热情的回话,“做么事啊?”
“施主,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恩问欧,是问对人了!跌地是隘口。你们是去看香炉峰李白瀑布的吧?往东走!”老农像看穿他们心思似的,提高调门兴奋地指着路。
“阿弥陀佛,我们不是去看瀑布的,是要去归宗寺。”
那农夫听了很是失望,降低声调说:“也在那里。”
从叉路口再往东走,沿途可望见三国名医董奉那十万株杏林,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栗里南村。
跨过绕寺潺潺流淌的鸾溪桥,寺前是一棵清香沁人的参天古樟,庙里的信众川流不息,鼓罄声声,香火鼎盛,一派名刹古寺风范。
小沙弥将二人引向方丈室,从室内热情迎出三个和尚,智闲认出走在前面的是已故归宗智常师叔的得意弟子芙蓉山灵训禅师和一位高颧骨、国字脸、小眼睛的大和尚,那是本寺主持大茅师兄。
后面跟着的青年小沙弥确不认得,憨憨厚厚,认认真真的模样。
“善哉,灵训师弟你也在呀!”智闲与和尚们合十施礼。
“阿弥陀佛,行实,来见过师伯。”灵训向身后的小沙弥喊道,“这是我在芙蓉山新收的弟子行实。”
相互问好后,大家谦让着进了禅房内落了座,禅师直述来意,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灵训眉头紧锁地说道:“阿弥陀佛,我说我和行实从福州一路北来,就感到不对呢,关卡盘查的特别严密,说是丢了个王爷,原来找的就是他呀。”
他端详着琼俊,忽又想起什么表情顿时严峻了,“阿弥陀佛,师弟,你听说没有?朝廷正蠢蠢欲动要对我们佛教打压呢。”
“哦,我近几个月在盐官齐安师叔那儿,未曾听到消息。”智闲紧张地欲知究竟。
“我也是北来后听得的,其实文宗时朝廷就要动手了,但几经波折才未能如愿。先有李训奏请罢除长生殿内佛教道场,沙汰僧尼,这正和文宗心意便欣然应允。但当天夜里忽起大风,吹坏含元殿,拔倒殿前大树三棵,文宗以为不吉利,紧急下令停止沙汰僧尼。不日,李训执迷不悟又奏请令天下僧尼考佛经学业,不及格者勒令还俗,文宗又予准许。遂李训招致甘露之变身首异处的报应,僧尼考试制度也就此作罢。来年,文宗废我佛教之心不死,污蔑我佛教缁徒日见增多,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蠢物。欲下令罢废僧尼,不许僧尼讲经说法,勒令还俗。此大逆不道的孽障被观音大士在蛤蜊中显灵化解了,又经终南山维政大师的点拨才让文宗幡然悔悟。”
灵训的眼神更加的纠结了,他看了一眼门边侍立的行实和尚,“阿弥陀佛,未曾想换了个新皇上,崇道轻佛,更是变本加厉,手段阴毒。再加上道士赵归真、宰相李德裕之流煽风点火,欲去佛教而后快。五月皇上生辰,在宫内设斋请佛教僧侣与道士互作议论,偏爱道士赐予紫衣,和尚却一无所得,可见危机端倪。又召衡山道士刘玄靖入宫,与赵归真同修符箓,于宫中设立金箓道场。更变本加厉拆去山野招提和兰若四万所,还俗僧人近十万人,我这徒弟就是因此背井离乡的。依我看,事态不容乐观,怕是我佛教当有一劫啊。”
“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吧?还会有二武灭佛的历史重演吗?”大茅师兄宽慰道,他转过话题诚恳地说,“阿弥陀佛,智闲师弟,眼前当务之急是王爷的安身之处,就让王爷住在归宗寺吧!我这庐山山高林密,与世隔绝,不会查到这儿来的,再不行还可以把他转移到谷里的栖贤寺去,那里更加清静。”
“师兄不妥。”灵训直接拦住话头。
“怎么?师弟,你有什么顾虑吗?”大茅不解地问。
灵训微笑着解释道:“师兄,我知道你这归宗寺有僧徒数百,寺田千亩,山林连绵十余里,不在乎多个沙弥。我是怕咱这庐山地处江州与洪州之间太招人注意啦,恐怕智闲师兄的行踪早被六扇门的人探明,此时已报到尚书官爷的桌案上了,你要知道这些鹰犬的嗅觉是十分了得的。”
禅师用目光去征求师兄的支持,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弥陀佛,我的想法是智闲师兄可在寺中住上几日,不躲不藏,正大光明,让鹰犬们闻风而至,都知道你们曾来过归宗。然后让寺里的一个和琼俊年岁相当,体态接近的沙弥冒充他和智闲师兄回邓州,把官府的视线引开。随后王爷再经化妆,只身秘密离开,摆脱他们的追捕。”大茅、智闲、琼俊都说这是个万全之策。
琼俊毫无头绪地问:“师叔,我然后去哪儿呢?”
灵训禅师似早已成竹在胸,脱口而出道:“百丈山。”
在寺里休养了两天,身体得以恢复,心态也从紧张压抑中解脱出来了。
“走,看李白瀑布去!”灵训颇有兴致地站在墨池边提议道。禅师带着智闲师徒出了寺,向东北走出二里地的光景,未见瀑布已闻水声。
走到近前,李白瀑布在二峰之间,一流分为东西两瀑。东瀑自两峰之间奔流而出,突破窄隘的迫束,在跌落中水流散开形若马尾;西瀑自山巅倾泻下来,跌落到峰顶的大石潭中,再绕出峰东,缘崖悬挂数百丈,蔚为壮观,不禁使人惊叹真乃世间奇观啊!
灵训禅师看着琼俊兴奋不已的样子,谆谆教导道:“琼俊,壮观吧?我师父第一次领我来此时,我也和你一样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不曾料想他突然就西归啦!
记得有一位讲经僧来参拜师父,他老人家正在田间锄草。忽然草中窜出一条蛇来,师父举起锄头便砍。
讲经僧不以为然地说‘久仰禅师道风,今天一见,原来是个粗行沙门’。
师父问‘像你这么说,究竟是你粗,还是我粗?’讲经僧不服气地问‘什么是粗,什么是细?’
师父举起锄头,作斩蛇的姿势。讲经僧不明白此举的意思,又问师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师父回答他‘凭什么,且不说。请问你什么地方看见我斩蛇了?
’讲经僧理直气壮地说‘当下!’
师父点化他说‘你当下见不到自己,却来见到斩蛇做什么?’
师父由这件事告诫我,出家人不要停滞在见闻觉知上,禅要割断常情常识,为什么一定要在外境上分别执着,而不能照顾当下的自我呢?我曾经问师父如何是佛?他说你就是佛!我又问那如何保任呢?师父却说‘一翳在眼、空华乱坠’。
他的意思是说,佛性本自具足,若起有为保任之想,即是多余,要在无念无住,方是正途。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佛性,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
琼俊,你懂我的意思吗?”他饱含深情地举头仰望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
智闲禅师在旁聆听静思,也沉浸在对智常师叔的追思之中,“阿弥陀佛,琼俊,你可要珍惜自己,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不要辜负了师父、师叔的期望啊。小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看好你呦!”
他环视群峰,千姿百态,玲珑秀丽,层峦流翠,风光旖旎,香炉峰顶如紫烟缭绕,气象万千,不觉吟诵,“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师父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琼俊。小沙弥迎着那炙热的鼓励,迎着不时扑面沐浴的水雾,站立于突兀的岩石之上,略加思索接上下半阙,“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向新吴而来。
琼俊和尚,曾是让北方大地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羯胡族尔朱氏的后裔,很小就听母亲郑氏教导他,以母家先祖尔朱荣的丰功伟业为骄傲,励志发奋存高远,慎独明心辨是非。遥想河阴之变,尔朱氏族驰骋黄河上下,英姿勃发,激起红尘滚滚。后有家将宇文泰、高欢、侯景、贺拔岳,你来我往追逐厮杀,平分北魏,东西搏击,南北征战,唤醒多少英雄豪杰。雄心未泯,何来苦海无边?锐意初显,不堪回头是岸。
新吴百丈山就在眼前了,这百丈山位于洪州城西二百里,远远看去似一尊卧佛横亘天地间。
走在山中,山上峭壁耸峙,危崖突兀,怪石磋峨,雄杰葱秀,毛竹杉木遍布山间,鸟语花香萦绕身前,晨夕岚光四溢,山涧泉瀑飞泻,幽庵古寺梵呗咏诵,高钟低鼓安之若素。
“啊!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钟朝磬碧云端。”琼俊见此情此景,诗意油然而发,锦句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句句箴言,字字珠玑。
他正为突然发现自己的文采暗自感叹时,一个手牵着孩子的妇人凑了过来,偷偷地从怀里摸出个灵芝来,伤心地述说着:“这是孩子他爸从山上采来的,为了这灵芝把腿都摔断了,等着钱治病呢。这位师父,行行好,买去吧,七十个钱不贵呀,真正的赤芝啊!医治百病。”那孩子抱着她的腿可怜巴巴的,这场面确实叫人揪心,琼俊无奈地摇摇头说不要。
见他没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在他身后捅捅他,小声低语道:“紫芝,稀罕物啊,拿回家炖小鸡子,来年抱个胖小子。胖小子你是不能抱了,但可以滋阴壮阳,强身健体呀。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了,九十个钱一支啊。”
看和尚停步观看,细问赤芝和紫芝的不同,老人对他更神秘地说,“伙计,听你口音是长安的吧?额也是长安的,再是老乡呀。额滴神!这不同大去了,紫芝忒色滴很,它不苦,药力大,给没孩子的吃了,一准能子孙满堂;给病人吃了,能蹦着下炕。大大还能骗你呀?掏嘎吧。”和尚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你们这份出息,鬼鬼祟祟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那个小鬼都走了几年啦,你们还躲躲藏藏的。”是个山民模样的男人开的口,
他背后篓子里放着药镰、小锄头和砍柴刀,手里握着两支五彩蘑菇样的灵芝,一把拉住琼俊讲道:“小师父,拿回庙里给老和尚吃,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每支一百个钱,看你是个和尚,便宜你八十拿去。”看琼俊再次摇着头,山民死缠烂打地追问,“这灵芝不好吗?差啥呀?”和尚两手一摊说:“差钱!”
继续往山上而去,经过个小集市,路两边有十几家商铺和散摆的摊位,香、烛、鲜花、供果和各色山货种类繁多。
集市的尽头是个刻着“不二门”的石坊,二十几个乞丐坐在石坊下,说着浑话,逗着闷子。坊下放着个大簸箕,簸箕前戳着一个牌子上写着“上山三钱”。
琼俊正要摸出三个钱投进去,被身旁的一位素衣老人拦住了,“不用,小师父,出家人不用。”
这老人中等身材,长寿眉,元宝耳,浑身透着和和气气、优优雅雅的长者之风。
簸箕旁的披头乞丐也笑咪咪地抬起脸说:“和尚不用,过去吧。”
老人与琼俊并肩而行,“小师父,不是本地人吧?看你仪表堂堂,神采英迈,不像普通人嘛。尤其是你这下巴长得好,饱满丰隆,恰到好处,长得好。你是北方人,俗话说‘南人看额、北人看颌’。好面相啊!但是观你两眉双锁,印堂暗黑,似乎晦气集聚你身上很久了。赎老朽直言,你小的时候是否遇到过突发的恐怖情形呢?遇到过吗?”
和尚一惊,再次仔细打量起这位风度翩翩的世外高人,“阿弥陀佛,老先生说得正对,不瞒您说我小的时候目睹了父亲被恶人毒死的可怕一幕,至今心有余悸,惊心褫魄。”
见和尚提起往事,能向其敞开心扉,老人很是欣慰,“那就对了,当时你不知化解,才日积月累,晦气越沉,害得你几十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是这么回事。老朽邹恒,乃战国邹衍的后人,范阳公的一支,南迁隐居在东面离此二十里远的会埠芰山,粗晓阴阳五行,遗世越俗,过得也是逍遥快活,小师父若有兴致可去我那小筑畅谈。师父,你从哪个方向来?”
“从东面洪州上山来。”
“那就对了,你一定经过华林山,沿古道向北,就到了我那会埠的芰山了。说到华林,你去了上仙李八百的石洞和浮云观了吧。”居士饶有兴致地说。
“正是,顺路拜访,不才还临景抒怀赋诗一首。”琼俊欣然回应着。
居士惊喜地提议道:“噢,说来听听。”
“献丑了,道人西蜀来,自谓八百岁。爱此华林幽,穴居聊避世。真风度万劫,神仙邈相继。灵岫摩天空,鸟道入云际。石罅紫苔封,泉泓墨龙憩。碧桃花未开,白鹿迹已逝。春风撼山馆,急雪舞林际。涤除衣上尘,刮尽眼中翳。何当赠刀圭,岂复便俗吏。吾不学李宽,盗名取嘲戏。这李神仙据说长寿八百,而且能日行八百里,不简单啊。”
居士陶醉在诗意里点着头说:“嗯,简不简单我没有见过,可本朝确是有个成道的神仙,就是瓦岗寨的五虎将之一神射将军,人称赛信陵的谢映登谢仙翁。”
翻过山梁是一片片平整的耕地,零星有山里人在田间劳作。
琼俊得知居士是前人大家邹衍的后裔更是钦佩不已,恭敬地赞美道:“老先生原来是名门雅士,失敬啦。你家先人邹子迂大而宏辩,行经世致用之学,推大圣终始之运,其五德终始、大九州说可谓惊世骇俗,蔚为大观。李太白曾有诗赞道‘燕谷无暖气,穷岩闭严阴。邹子一吹律,能回天地心’。晚辈初次相见,便看出您也是个清隐得道的居士啦!”
邹恒捋着胡子谦虚地摇晃着脑袋说:“哪里?小师父过誉了!虽说我们是偶遇,但老朽总感到你我似曾相识,在这百丈山上前世约定今世有缘呢。好,你我做个忘年之交,等到了庙里,我来解除你的晦气。”
离百丈寺不远了,在翠竹绿水之间一座背山面田的恢宏大寺展现在眼前,蔚蓝的天空下这道场之上祥云舒卷,丹桂飘香,龙天护法,诸佛欢喜,梵乐悠扬。
今天的香客还不甚多,但也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寺边岔道上走来个婀娜村姑,蓝麻布衣衫,脚踩黑色云头鞋,臂窝里搭着藤筐,上面罩着白手巾。她像只优雅顽皮的鹿儿,矫捷地从山门前经过。
“妹子,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到田里给阿爹送饭去。”女子身后紧紧尾随着一个面目猥琐的泼皮,五短身材,黑不溜秋,唯独那头发梳洗的油光锃亮,他不知廉耻地拉拉扯扯着。
“孔里正,你放规矩些,这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啊?”女子娥眉竖起怒嗔道。
“妹子,乡里乡亲的,干什么这么见外呢?《诗经》里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孔圣人也说‘食色,性也”。哥哥喜欢你,就让我帮帮你喽,这山路崎岖你那小嫩脚怎么受得了啊?”
“呸!”,蓝衣女子羞愧之极,厌恶地讥讽他,“你亏是姓孔,是圣人之后,念了几日私学,把学来的之乎则也都用在溜须拍马、吃喝嫖赌、欺压乡里上了。”
这时,围观的人渐多,其中有认识里正的议论着,“这厮,我认得他,是西南画眉岭长坪村的里正。”
“对,犀牛潭边上的那个村子,这小子可不是个好东西,专踹寡妇门,刨绝户坟,什么坏事都干!”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数落着。
孔里正已是满脸通红似猪犊子般,气急败坏地羞辱道:“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呀?不过是残花败柳罢了。跟老子装什么贞节玉女,在无锡酒楼里还指不定生了几个娃了。”
几句话说得姑娘浑身颤抖,悲愤交结。
“无耻!”琼俊忍无可忍,挤进人群,指着这个无耻之徒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出言污秽,猪狗不如!这个姑娘我认得,她是冰清玉洁,品格高尚的好姑娘。”
里正啧啧地砸巴着嘴讥讽说:“一个和尚与个妓女能做出什么好事来?还保证这保证那的,我保证你们能生出个小和尚来!”然后是放肆地大笑。
“啪”和尚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抽得泼皮晕头转向。
“打得好!”“就该扇他。”“看他还胡说八道不?”围观的群众齐声叫着好。
里正看群情激愤,怕再吃亏,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叫嚷着,“和尚,算你恨!你这一巴掌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等着。”说完灰溜溜地逃走了。
“哦,软蛋!”“这小子就靠他那个前里正的老丈人,和在县衙里做捕头的大舅子,整天为非作歹的。”大家评论着,还有好趣的在后面高喊,“快跑吧,你家的母夜叉追来啦!”
琼俊关切地上前询问道:“芙蓉姑娘,你还好吧?”
那姑娘也认出王爷来了,眼泪刷地夺眶而出,又要双膝跪倒施大礼,被琼俊一把拉起。
姑娘眼里噙着泪问:“感谢公子又一次解救于我,芙蓉是我在无锡时叫的,您就称我小名小莲吧。敢问几日不见,公子怎么出家了呢?”
琼俊无可奈何地解释说一言难尽啊,当听他说要到百丈寺挂单时姑娘破涕为笑,直说那太好了。
邹老爷子和琼俊走进百丈大寺,
七进的院落,大雄宝殿威武壮观,玉佛殿清静雅致,僧房整洁,花木井然。殿内菩萨端庄,佛幡舞动,香火缭绕。殿前的空场边生长着几棵苍老遒劲、巍峨挺拔的古柏,枝叶抖擞异常威严。
进入知客寮早有知客行者殷勤地迎上前,“阿弥陀佛,邹居士,您老来了。”
邹恒似是这里的熟客,笑容可掬地合十回礼道:“行者师父,劳烦了。”
他一指身边的琼俊和尚告之,“这位师父是来你们百丈寺挂单的。他可是老朽的朋友,师父们可要费心啦。”
知客行者连忙作揖回应,“阿弥陀佛,是老居士的朋友那还说什么,请跟我去云水堂吧。”
琼俊没有马上跟着他走,踌躇地问道:“师兄,方丈长老能否一见?我这有封信要呈给他。”
知客僧闻听也凑过来,如实相告道:“阿弥陀佛,师弟你来的不巧,长老今晨到洪州为江西观察使李珏践行去啦。不如你把信交给我吧,师父一回来我就给你递上去。”
“涅槃和尚不在呀!”居士也露出遗憾之色。
既然如此,只能这样了,琼俊把灵训禅师写给法正主持的信交给他。
邹居士帮着琼俊在寮房安顿下来,居士想起去晦气的承诺,便叫来寮房的副寮和尚,“小和尚,去取一斗新米,外加半斗盐来。”
副寮不解地问:“阿弥陀佛,邹居士,你是饿了吗?我去积香厨看看还有吃食没有,若有便给你拿来。”
居士抬手把他拦住,像是责怪地摆着手说:“嗯,不是饿了,是我要为他去晦气,按我的吩咐只管取来。”
那和尚不敢怠慢,不多时取来所要之物,背后还跟来此处的监寺,不住地埋怨道:“干什么要用这么多米、盐啊?”
见居士将二者混合搅匀,屋里屋外,房前房后,满院子地撒扬,并出口念念有词道:“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米、盐扬尽了,把空斗还给监寺和尚解释缘由,“是这样的,他身上的晦气积聚年头太久,需得多撒一些。”
他又有了新的要求,吩咐副寮,“小和尚,去取个大浴盆,外加几桶热水来。”
副寮疑惑地问:“阿弥陀佛,邹居士,你是热了吗?我去浴室看看还有水没有,若有便来招呼你过来。”
居士抬手把他拦住,像是不悦地摆着手说:“嗯,不是热了,是我要为他去晦气,按我的吩咐只管取来。”
那和尚不敢怠慢,不多时取来所要之物,背后还跟来此处的维那,那和尚不住地埋怨道:“太不成体统了,在院子里洗澡?”
一柱香的工夫,积香厨的火头和水头抬来了半桶热水,不满意地嚷道:“是谁要洗澡啊?洗澡水抬来了。这水可来之不易,是从犀牛潭一担一担地挑回来的,可不能肆意浪费呀。”
居士看看这半桶热水,皱着眉头念叨着说:“嗯,这水也不够啊,只能洗个脚。”
居士把水倒入大浴盆里,让琼俊脱去鞋袜洗脚,并口中念念有词道:“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云水堂里的寮元、寮长、寮主都聚拢过来好奇地观看,居士回头解释缘由,“是这样的,他身上的晦气积聚年头太久,需得用水多一些。”众僧看了都不住地摇头皱眉。
琼俊怯生生地把脚伸进水盆里,“哎呀,好烫!”看是土地怕赃,脚又沾湿了,他光着脚丫悬着不知如何是好,其窘态引得本是满腹牢骚的和尚们开怀大笑。
观众人的眼色,听大家的讥讽,李怡是个很迷信的人,在心里思量道:“此非落脚之地也!”并随口说出,主意拿定,琼俊穿起鞋袜就往外走。
居士在后面紧紧相随,挽留劝慰道:“谁知道他们没掺入凉水,随遇而安嘛,何必这么迷信呢。”
两人跨出山门,一个在前一言不发,一个在后喋喋不休,“姑娘,快帮我劝劝他,这个人太犟啦!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那姑娘正是刚从田里送饭归来的小莲姑娘。
“公子,你这是要走吗?”两只大眼睛湿湿的,流露出惋惜失落的神情。
“小莲姑娘,保重啊。此处不是我的菜。”要走就走,别人无法挽留,伟人就是有性格。
三天后,法正住持从洪州回山了。
“长老,这里有您的一封信。”知客僧毕恭毕敬地递上信件。
“人呢?”大和尚接过信拆开来。
“走了,那和尚真麻烦!”徒弟当是笑话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法正看着信目光突然停住了,“阿弥陀佛,那个和尚走啦?”
知客看着长老焦急的样子忐忑地回答:“是呀。”
长老叠起信收好,立即吩咐道:“把监寺和维那叫到方丈室来。”两个徒弟急匆匆地来到方丈室,“善哉,你们慌什么?走路要眼观鼻、鼻观心,要直行,时刻要保持立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现在有个重要的事必须你们亲自去办,把几天前和邹恒居士一起来的那个和尚找回来。”
两个和尚交换着目光,似在问着对方是谁呀?忽然想起异口同声地说:“那个糟蹋米盐的!”“那个浪费热水的!”
老和尚怒喝道:“胡说!他把百丈山的五谷用光了都不多,把犀牛潭的溪水淘尽了也不过。谁能将真佛赶跑了,圣水泼出去了,谁就把佛请回来,水收起来。快去,追不回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望着两个徒弟焦躁不安离去的背影,住持和尚在身后大声叮嘱道:“去典座那里切半个东瓜带着,先到芰山邹居士的小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