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五章 歌者情绵歌未绝,愁人心泯愁转增。(1 / 1)张大兴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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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顾非熊他们一行人,赵嘏和吴汝纳重新上车,心里是无限地感慨和祝福,“真好!非常圆满,天下的不如意都是这么个结局就好啦。”

赵嘏望着吴县尉有感而发,“赶车师傅,走吧,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啊!”

吴汝纳在他身旁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手里的小布袋。

从官道对面来了一拔车马,吵吵嚷嚷好不威风,一看就是显贵大吏的架势,呼呼啦啦涌到横水驿的门前,官差仆人纷纷离鞍下马,看是要进入驿站驻脚休息。

这横冲直撞的气势是与生俱来的,弱势群体只能望而却步,忍气吞声,赵嘏他们把马车避让到路旁。

赵嘏打趣道:“非熊兄的两团火能自由转移吗?择人上身啊,不知不觉间跑到我的耳朵里了,好像也有人在喊我,还是个女人,我家萧娘的声音。唉,被掳去一年多了,怎么可能来这里呢?”

吴汝纳侧耳细听后不禁惊呼,“车停下!顾大哥,不是幻觉,是有个女人在喊你。”

“是萧娘,是她的声音,人在哪儿呢?”赵嘏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循声向那群人跑去。

车队之中一乘精致小轿珠帘轻挑,飘飘袅袅、如云如烟显出一位女子,用何种绝美的词藻来比喻她也是不为过的,可是现在的美人是太虚弱啦,往脸上看是苍白憔悴,愁眉紧缩,尽失昔日的神采;往身上看是形销骨立,弱不禁风,勉强支撑摇摇欲坠。

“郎君。”极低极柔的一声呼唤,细如游丝,不像是从朱唇中喊出来的,却似发自肺腑之间,饱含着屈辱哀怨、惊喜期盼,用这两个字淋漓尽致地倾诉出来。

“娘子!”赵嘏不管不顾地奔跑向前,一把拥抱住正在下车的女人,像是要对全天下的男人宣布这女人是我的,谁也别想再夺去!

蛮横的官差上前欲要拦挡质问,从人群后面快步上来一位皮肤白皙的男子,他年近六旬,身材高挑,气度高华。

“都别动,他就是赵嘏!”男子发话命令道,他柔声慢语地劝解着,“赵嘏,是我,我是徐凝,是专程来送萧娘的,你们不要太过度悲伤啦。”

看到他俩抱头痛哭的样子,徐凝也黯然泪下,“贤弟,想开些,人不是回来了吗?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见赵嘏转过身来,睁开哭得发红发肿的眼睛,徐凝接着安慰道,“多亏你写的那首诗,使浙帅深受触动,又听说你金榜题名,更使他寝食不安。他本想请池州刺史杜牧从中说和,可不巧牧之的夫人裴氏刚刚亡故,无法脱身。浙帅又想起我,请我把萧娘送至长安,与你团圆,并奉上厚礼聊表愧疚之心。我便从润州而来紧赶慢赶,恨不得一步跨到京城,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赵嘏擦干泪水,怜爱地看着还在哽咽的萧娘,面无表情地回答:“回润州,找那个王八蛋算账去。”

徐凝同情地看着他,“不是哥哥我劝你,小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自古以来这样的夺爱之事还少吗?多少豪杰俊才不也是忍气吞声了。人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快看!夫人怎么了?”周围是一片惊呼,再看萧娘挺身跌倒,口吐白沫。

“娘子!别吓我。醒醒啊!”赵嘏呼天抢地摇晃着她,可已无半点反应。

徐凝一时也慌了手脚,语无伦次只会喊道:“快找疾医来!”

手下人不多时真拉来了个有模有样、扎着围裙的老人,后面还跟着个大大咧咧的横水驿驿长,驿长嘴里嚷道:“都闪开,都闪开,这时候到哪儿去请疾医呀?我们这儿就这么一位食医,先让他给看看。”

那老人好不容易挪到萧娘的身边,蹲下去摸着她的桡、尺二脉,慢条斯理地说:“惊悸怔忡沉细弱,上焦蓄热洪大应,看她的气色是长期的焦虑抑郁,肝气不疏,心脉受损的顽疾。此病若早些遇到老夫,我用五味汤食补,性味相胜,以类补类,所宜所忌的法子悉心调理,半年内就可痊愈。”

徐凝听食医这么说如同看到了曙光,“那她怎么一下昏过去了?”

老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心在志为喜,肝在志为怒,肾在志为恐,肺在志为悲,脾在志为思。平日的大恐大怒,猛然的大悲大喜,思虑太深,失望颓丧,积压五脏,淤阻成疾,这是凡人不可想象的。”

赵嘏恳切地央求着,“先生,赶快想法子救救她吧。”

老人缓缓地站起身,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着东西,徐凝赶紧从仆人手里接过纸笔递过去,“这儿的纸笔现成的,您写吧,我立刻让人抓药去。”

食医翻着眼睛盯着他,掏出手帕擦着手问:“死人还能吃药吗?这个你们就不懂了,这位夫人心脉已断,气息皆无,人是死定了,都到什么时候了才想治,别说五味汤,五十味汤也晚啦!”

这赵嘏闻听噩耗后,扑在萧娘的身上是嚎啕大哭。

在众人的帮助下,尤其是驿站站长和老食医真是办丧事的内行熟手,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搭设灵堂,搛罐扫材,起杠换班,登坑下葬都办得井井有条,步步精细。

就在这孟水之滨选了块靠山临水的墓地把萧娘深埋了,不光是赵嘏本人悲痛欲绝,其他人也跟着是感伤难过。

哀乐声声,徐凝注视着坟丘,埋怨自己没把事情办好,对不住赵嘏贤弟。他望着北去的飞鸟,听着哀怨啼鸣,触景生情地想到同村学长施肩吾的那句“歌者歌未绝,愁人愁转增。空把琅玕枝,强挑无心灯”。

人去了本应是万念俱焚,可眼前时时虚幻出寒山寺外萧娘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影子,耳边是咦么郎当地黄梅采茶歌的莺莺婉转。

“徐凝、赵老弟!”一驾驿车疾驰而来,车上正是许浑和两个孩子,车停在坟旁,在许先生的带领下三个来者大礼祭拜,赵嘏回礼哽咽着。

许浑双手扶定哀者颤抖的身子轻声说:“贤弟节哀,我听驿长说了,这才赶过来。本来是挺好的事,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励儿紧皱双眉问徐凝:“赵夫人是哭死的吗?”

“对呀。”

“怎么判定她是死了呢?”

“驿站的食医说她呼吸和脉搏全没了。”

“就凭这个?压迫她的眼球,瞳孔变形能恢复吗?”

“那是干什么呀?”

“扎结她的手指,指端出现青紫肿胀了吗?”

“没听说过啊!”

“用细鸡毛放在她的鼻孔前,鸡毛飘动了吗?”

“鸡毛?老食医没放啊!再说到哪儿去找鸡毛啊?”

励儿痛心疾首地说:“头发丝也行呀!什么也没做,就断定人已经死啦!这是草菅人命嘛,赵夫人八成是死得怨啊。”

听他这么一番追问和提醒,大家都傻了眼,尤其是赵嘏扑倒在坟头,哭得是死去活来。

“这位兄弟说得有道理啊,似是而非,不懂装懂真是害死人啊。你说是吧,刘瞻大哥?”后面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地总结道。

“是啊!郑颢老弟,要不怎么会有疾医、金疮医、折伤医、食医之分呢。恩要晓得,今天这个事就是找个兽医也不会这样。”望过去是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小伙子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赵嘏认得其中一位,有气无力地喊道:“郑颢贤弟,你们也来啦。”

“赵兄,节哀顺变吧。我们也是碰巧路过,在驿站里听到这一噩耗就赶过来了。”年龄大些的青年人忙上前问候,这青年长得一个字“帅”!英俊潇洒,明洁清新,让人见后爽心悦目,找不出丁点瑕疵。

赵嘏听他提起这事又是泪水夺眶而出,以礼答谢,强压悲伤把来者介绍给许浑与徐凝,“这位年轻才俊是前届的状元郎啊,荥阳人士郑颢,现任右拾遗。提起他爷爷那是学富五车,智志过矣的老相爷郑絪。”

许浑惊叹道:“噢,是那‘情人共惆怅,良友不同游’的郑老相爷的孙子呀!名门世家,书香传承啊。”

郑颢谦虚地施礼,“过奖,过奖,这位是……”正待他侧身要引荐同伴时,中年人主动开口了,“鄙人刘瞻刘几之,桂阳人。”

徐凝在一旁沉思询问道:“你是桂阳人吗?叫什么刘几之?好,我借问于你。”

那人认真地听他说,下意识地问着,“红么?”

徐凝思索着继续说下去,“向你打听一个人,早些年我是在杭州白老师处听刘禹锡说的,你们桂阳有个大士叫刘景,文思敏捷,才华横溢。梦得还有诗赞他‘湘中才子是刘郎,望在长沙住桂阳。昨日鸿都新上第,五陵年少让青光’,你知道他吗?”

李瞻毕恭毕敬笑眯眯地回答:“刘景正是唉的老子。”

“好意外呀!这么凑巧?徐锅锅要问的人是你的嗲嗲。”许浑抿嘴笑着。

李瞻点着头声明说:“刘禹锡的那首诗是太过浮夸了,我老子不过是郑老相爷的书僮,受相爷的抬爱识了些字,中了个进士。不想被正在推行革新的王叔文、王伾和八司马他们好生吹捧一番,人家是冲着老相爷的面子,这跟文思敏捷,才华横溢是两回事。”

等他们说完,那较小的后生也由郑颢给以相荐,原来是他的弟弟郑顗,这名字和他本人倒是很贴切,安静庄重,文质彬彬的。

赵嘏寒暄几句后问状元郎,“贤弟,你这是从哪儿来呀?”

刚才还口若悬河的郑颢,此问一出却脸上满是飞红,吞吞吐吐起来,“我,我。”

身边的李瞻忍不住代他答复,“他是到楚州看新娘子去了,女家是青梅竹马的卢家小姐,只因斩衰服孝在身,延迟了婚期。他们两个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两小无猜,感情笃深,多么好的一对啊!”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状元郎,他正陶醉在幸福的浓情蜜意里了。

长安,万国之都,世界之极,高贵大气无以伦比。

驿车一过灞桥,繁华之风迎面扑来,使得每个人的精神心绪都为之振奋起来。

许浑也很久未入京了,随着驿车前进,人也跟着活跃起来,高声说道:“长安,偶又回来了!小老弟,你可晓得?偶的祖上许圉师也曾是武朝时的宰相啊。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劝偶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街上的行人也是见惯了这样的兴奋癫狂之士,早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了,没有人去注意理会他。

只有义方听后怦然心动地问:“许大哥,这诗是你写的吗?很好听啊!”

许浑把头摇着,“愧煞偶也,偶是写不出来的。这是人家白老师的大作。”

车往前行,眼看就要进入通化门了,道两旁是一溜的卖鱼池子,就听车旁有人高声问道:“柳学士,您老又来买金鱼呀?”

另有一个人喊着,“柳大师,你可别一头栽到池子里去呦!”

随即是一群鱼贩子的哄笑。

许浑闻声看去,见那鱼池前弯腰探身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个子不高,花白的胡须,胖得富贵慈祥,正拿着鱼捞子撩拨着游鱼呢。

他笑呵呵地回复着,“你们别看额上了岁数,耳也背了,眼也花了,年前额这脚还不利落了呢,可额这双手却麻利得很,真应了那句话用进废退呀。”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倒是灵活稳当,撵得鱼儿乱窜乱跳的。

许浑一眼便认出对方,拍着车夫让他把马车站住,扭头对两个孩子说:“今天你们有福气,可以一睹大师的风采了。这位老先生虽说是其貌不扬,可他却是写得一手的好字,被誉为书法界的活化石呀。他的楷书初学王羲之,后又师书颜真卿,遍观名家之长。他的字中能寻到钟繇、王羲之、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陆柬之诸多大家的笔风,自成一家,世人赞为颜筋柳骨中的柳骨便是此人。”

励儿迫切地想知道老人是谁,“他是谁啊?”

许浑指着那人笑道:“马上你就知道他是谁啦。”

话音未落,那边的老先生正说着,“老夫柳公权,虽然年近古稀,但额这心里还跟小伙子没什么两样,活得蛮充实的哩。闲暇之余观察天上的大雁、水中的游鱼、奔跑的糜鹿、脱缰的骏马,把世间优美的形态都熔铸到额的字里。谁家剥牛剔羊也落不下额,额都快成个折伤医啦。想要独树一帜,自成一体,就得写尽八缸水,砚染涝池黑。博取百家长,始得龙凤飞。小鲁师傅,前日额给你母亲写的寿字,你老母亲看了怎么说呀?”

那边的摊主感谢地连连作揖道:“柳学士,太感谢你啦!我母亲高兴得很,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看着字不舍得放下呀,逢人便讲这是柳大师给我写的,一字值千金,又把它裱好贡起来了。”

老先生愉悦地笑着,“真有那么神奇,一个字能年轻十岁,明天额再多写几个,让她返老还童再变个二八佳人。”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还有人不住地嚷着,“一字千金?那看是给谁写,柳学士给咱们穷哥们写,向来是一个子也不要;如果是那些脑满肠肥、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是一个字也不会写的。”老学士笑嘻嘻地点头赞同。

忽然撅起胡须,装做生气的样子问道:“今天的金鱼怎么瓷马二楞的,没有个灵气,是你们把好的都藏起来了吧?”他抬头用质询的目光扫视着摊主们。

池子后的金鱼贩子指向远处的一个头戴大草帽的汉子说:“学士,你包社咧,是你来晚了哦,机灵的都被那伙计挑走咧。”

柳公权也望过去,老眼昏花地问:“啊达?”

“雾达!”卖主又将指头伸了伸。

老人方才看清,影影绰绰是有个戴草帽的汉子担着水桶正往城门里走。

“龙安,你腿脚比我灵活,眼神也好,快赶上去,讨几条小鱼回来。”身后的年老仆人急急忙忙地颠过去,扯着那汉子返转回来。

那人确是处事不惊,任由龙安的大呼小叫,连拉带扯,他稳稳当当地挑着水桶任其安排。

“柳老锅,别来无恙啊。您又来买金鱼找灵感了?”

老学士回头仔细辨认,端详半天,突然喜上眉梢地说:“是用晦呀,额说谁在锅呀锅的呢!老夫柳公权,虽然年近古稀,耳也背了,眼也花了,年前额这脚还不利落了呢,可额这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不糊涂。你不是和崔龟从在广州吗?怎么回京了?”

他望着许浑,猛又惊醒道,“你看我都给忘了,龟从奉旨调职啦。回来就好,岭南那个地方山清水秀的,可呆久了怕是吃不消啊。”

仆人这时已和那汉子说好,捞了几条金鱼出来,付了钱放在对方给的陶土钵子里,“老爷,您看这几条行吗?”

柳老学士接过来也端详了半天,心满意足地首肯道:“了杂列,这才是额要的喃。”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那汉子,大草帽压得低低的,颌下胡须尺把长,皮肤晒成古铜色,一看就是个走南闯北之人。

“伙计,怎么瞧你这么眼熟呢?先谢谢啦。老夫柳公权,虽然年近古稀,耳也背了,眼也花了,年前额这脚还不利落了呢,可这人情世故额还是懂的,对你的感谢额要表示一哈。”他从仆人处拿出笔墨,在两个水桶上大大地写了两个字“金鱼”。

本想对方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可人家相当的镇静平和,只说了声,“罢列,谢了。”

可就是这一句却让旁边的义方心头一惊,暗自惊呼:“难道是他,回长安啦?怎么可能?”这疑问稍纵即逝。

那边摊子上的众人还没等老学士说话,都情绪激昂起来,

“罢列?这可是柳体,一字千金,一字难求啊!”

“太狂妄啦,你以为你是谁?这么大口气,好像你是皇上,天老大,你老二呀。还罢列,无知!”

“可笑,太可笑!”

你一言我一语,愤愤不平地为柳公权出气。

老学士摆着手拦着大家,“不要激动,没有什么嘛。老夫柳公权已历仕五朝,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和当今圣上,一向是谦虚谨慎,以德行为根株,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以笔正行,以字育人。自认为在书法上还未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这罢列正合适。小伙计,你贵姓啊?可会写字?”

“姓王,略懂一些。”那汉子吐字清晰地答道。

“那还得精益求精,去练习,去临摹,不久的将来指不定会写出个王体来。”

鱼贩子们不信地讥笑着,学士笑容可掬地问他们,“怎么你们还不信?太白先生不是说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鱼贩摊主也不例外,比如你姓鲁,就能练出鲁体。”他指向那边的小鲁师傅。

又指着跟前的这位,“蒋摊主,你也可以创出蒋体。”

旁边鱼档里有个光脊梁罗姓小青年也凑了过来,“学士,你看我能成吗?”

柳公权不禁大笑道:“罗家小子,你更行了!就差你的绔子未脱,脱了你就名副其实地成为裸体啦。”人们又是一片毫无顾及的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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