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福船由长安广运潭渡口驶出,沿永通渠入黄河,顺流而下。义方在白马津渡口上了岸,一路向东,过浑州城直奔泰山。
这天,他到了乾封县城(泰安),已经能望见泰山那层峦叠峰、凌空高耸的山峦了。
当走在城中时,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忽然热闹起来,从店铺、住家、巷子里涌出来许许多多男女老少,他们呼朋喚友,争前恐后地向县衙前奔去,像约定了似的,那里也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竿锣鼓之声。
义方也被这欢天喜地的气氛感染了,一把拦住从身边跑过的小伙子,“老师儿,这是发生了什么喜事?整座城的人都出来了。”
那小伙子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上面盖了块土布手巾,里面装着鼓鼓囊囊的馒头。“么事?大喜事!嫩白拦着,俺老娘让俺赶紧把这篮子么么送去,去晚了该挤不进去了。”说完,他一溜烟地跑远了。
“小小子,嫩撒么么嘛?”身后有人问义方,他回头看是个老太太领着个小孙子,正慈祥和蔼地冲自己笑呢。
“老奶奶,你们这是去看什么呀?”
“和尚!徂徕山里迎出来的老和尚,说是在山里隐藏修行两年啦,没吃没喝的,还要躲避官府的捉拿,真是不容易呀。前几天皇上又传下圣旨,可以信佛了,不杀僧人啦,县令老爷派车子把老和尚接出山来,俺们这是去迎接他们。”老太太手里捻着十八子念珠,和义方边走边说,抬头已来到了县衙前,这里早已挤满了百姓。
前面是锣鼓班子,正吹打得热火朝天;围拢的善男信女,有摆开香案红烛的,有点放爆竿的,有顶礼膜拜的,有供奉鲜果糕点的,人们的脸上满是喜气洋洋,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似的。
没等多久,听有人高声呼喊,“大师他们来了!在那儿呢。”
只见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赶过来一驾牛车,吱吱嘎嘎地像在唱着无所谓、不改初心的歌。
车子停在县衙前,先下来两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和尚,他们想去搀扶一位古稀老人,可那老和尚虽是身形瘦小枯干,身上的僧衣实在是太破烂不堪了,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洞察秋毫、顽强不屈的坚毅神采。
他自己跳下车来,抖了抖披在肩上的草衣,菜色的脸庞洋溢着胜利的笑容,双手合什虔诚地恭颂佛号。
县令带着县丞、县尉等一干人笑容满面地从衙门口迎出来,大声赞叹道:“大师受苦啦!早听说徂徕山里隐遁着佛家宗师,今日才得以相见,果然大师是名不虚传,仪法庄峻。想这些年来,有多少高僧大德在刀枪的威逼之下,脱去袈裟,放弃信念,随波逐流,甘心阡陌。唯有大师不忘本源,绝尘离世,岩栖涧汲,草衣木食,不易僧仪,乃真僧人也!恕下官学识浅薄,大师是哪一宗,天台,律宗、净土还是密宗呢?我想无论是哪一宗门,师父都将是声名远播的。”
县令的一番美誉不仅赢得了百姓的共鸣,欢呼雀跃声一片,更有县丞树起拇指夸奖长官讲得恰如其分。
可那进士出身、通过铨试之科、吏部注官的县尉很是瞧不起这墨敕斜封的县令,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明府,你应该看得出来,师父身上的粪扫衣已说明了一切,他一定是禅宗的苦行头陀。”说完,他抖开随手不离的纸扇,不热的天呼哒呼哒地扇起来,那扇面上题着金字“雁塔题名”。
那县令被说得面红耳赤,为挽回脸面补救道:“我也看师父是禅宗的,听您的口音是本地人,大师是神秀祖师的几代传人啊?”
县尉闻听嗤的一声,颇带讥讽地说:“明府,是看他是本地人,北方人,就认定是北禅宗的和尚吧?错了,不是北方人就信北宗,南方人就敬南宗。我早些时候就听进山搜捕的衙役讲过,南禅宗的从谂师父隐遁山中,不就是这位高僧吗?”
县令十分尴尬地瞅着县尉,虽心里恨恨地诅咒着“你怎么不去死呢?”,可面子上还表现得从容淡定的样子,“我怎么没听人提起,你也不告诉一声,大师,您是南禅宗慧能的弟子呀!”
“阿弥陀佛,老衲确实是本地人,也确实是南禅宗的弟子,然南宗北宗是一家,只是认知不同罢了。神秀祖师讲的是一切佛法,自心本有;我六祖求的是以心传心,教外别传。”
有百姓问:“大师,什么是心传?”
老和尚认真地与他讲解,“我禅宗自释尊在灵山会上拈花,迦叶微笑为宗门滥觞,正道大法是无法用眼睛看出来的,只有涅槃寂静的心才能领会。实在的法相其实是没有法相,这是微妙玄通的法门,不立文字,无须死读经文,以心传心,这就是心传。”
又有人问:“师父,做头陀僧苦吗?”
老和尚会心一笑,双手合十,“怎么不苦?可苦中有乐,苦尽甜来。头陀苦行在我并不以为苦,反而感到很快乐,我不为衣愁,不为食忧,没有人间的得失,感到清净解脱的自由。佛陀说过,将来佛陀正法的毁灭,不在天魔外道的破坏,而是在僧团的腐化与崩溃。要弘扬佛法,让真理之光永照着世间,则必先要巩固僧团,要巩固僧团,就必须过严肃的生活。”
那带孩子的老太太问道:“老师父,你隐于山林,感到寂寞吗?”
“善哉,女施主,贫僧以无上之心与天地接,饱山岚之气,沐日月之精,得烟霞之霭,以众生为眷属,以万物为法侣。修行无止境,岁童儿胜我者,我即问伊;百岁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一衣一钵、芒鞋拄杖。以平常心是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达此境界,寂寞何有?”
县丞打趣地猜测,“大师父,说实话,你现在最想要的一定是丰盛的斋饭喽!”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
“大师要的准是干净整洁的僧衣。”县尉紧扇了几下扇子,像是料事如神,能未卜先知。
老和尚还是摇摇头。
县令似想到了,肤浅地拍手道:“你们都错了,大师是要美美地睡上一觉。好,我让人把城南的破庙子收拾出来,临时搭个窝棚,迎请大师住锡。”
老和尚的头摇得更猛了,“阿弥陀佛,这些都不是贫僧想要的。我也不会在此长住,别看我年纪大了,可我的志向是弘法天下。至于我眼下最想要的东西,善信、文远你们应当知道,而他们是猜不到的。”
从谂大师与两个徒弟心心相映,相视一笑,不言而喻。
“是喝茶去!”三个和尚惊异地瞪大眼睛,见一位少年站在人群中冲他们笑着。
“奇人,神啦!能看穿人的心里所想,小施主,这读心之术可否教一教贫僧。”老和尚艳羡地端详着义方。
“什么读心术啊!从谂大师,你不认得我啦?八年前在百丈山我们见过,我是泰山秦靖的徒弟庄义方啊。”
老和尚虽已年近八旬,却无老态龙钟,头脑混沌之状,经义方提醒顿时想起往事,“善哉,是秦施主的小徒弟呀,想起来了,没变,还有小时候的模样。”久别重逢,爷俩自是互述衷肠。
义方关切地询问大师今后的打算,从谂大师也没个头绪,到处都是破庙残寺,师兄弟们也是各奔东西,下一步准备向赵州去,随遇而安吧。
离别了从谂大师,义方加紧脚力,半天就回到了国公庄。
不出所料等着他的是怒气冲冲的师父,和一顿劈头盖脸的责怪。有师娘在中间打圆场,义方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低头不语,任凭训斥就是啦。
在庄里待了数日,按照与孟家的约定,秦靖带着义方南下,经旱路到楚州,再乘船沿运河直去嘉兴。一路上义方拿定主意,到了孟家说什么也要讲清楚,这门亲事不能成,千方百计要把婚事给退了。再就是找到盛家,说服师父上门提亲,誓与义妹盛山接为百年之好。
水路无事,既无山贼水寇劫掠,也无藩镇鏖战阻隔,长话短说,船家小心绕过嘉兴西门外的三塔,将船泊在城南春波门外的渡口边,爷俩离舟上岸。
望着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波光粼粼的滮湖水面,义方触景生情,想起那年在船头与义妹行八拜之礼的往事,不由得幸福地笑出声来。
“义方!别傻笑了,进城吧。”师父在前面召唤着。
嘉兴小城座落于青山绿水之间,依河伴水,柔弱祥和,处处散发着江南灵气。城中十字大街人流不息,做买做卖生意兴隆。
秦靖并未来过嘉兴,也没拜访过山盛堂,辨不得方位,想找个本地人问问。抬头见街头开着一个大质库,高高竖立的朱红旗杆,严密结实的木制栅栏,还有一人多高柜台后高高在上的质库先生。
秦靖走近了还没等开口,先生面无表情地问道:“主客,侬做色拉?要典当什么呀?”
秦靖没有听懂,愣了一下,那先生不耐烦地又问,“有眼啥个事体啊?”
还是不懂,秦靖只好开门见山地直接来问,“掌柜的,请问山盛堂怎么走?”
那先生倒是听明白了,冷冷地回答,“侬从掰搭过去到哀面,穿过第二条弄堂就是啦。”
“什么是掰搭?什么又是哀面呢?”看到师父听得糊里糊涂的,义方探过头去问。
“侬夹心言话讲得来口伐?勿会。我去拿柯店主寻得来好啦。”质库先生起身向后面喊着质库店主。
应声出来的是个穿得随随便便,豁了颗牙的中年人,手里拄着根檀木手杖。
他从店门里踱出来,和善地打量着两个外乡人。“江北的?听不懂我们夹心话?”
秦靖作揖施礼,说明要去水麒麟的山盛堂。
店主眼睛一亮像是有所触动,“又一个打听孟家的。山盛堂很好找,过到对面向西去穿过第二条弄堂就看见了。”
师徒两个问明白后,再次施礼谢过。
师父大步流星地走过街去,义方故意放慢速度,偷偷地低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叫盛山的姑娘啊?”
“盛山,你是说她吗?也住在那边。”店主指着秦靖去的方向。
义方过到路那边还在招手再见,“再为!”质库店主也扬着手回应,还不忘与凑过来的质库先生说,“这段日子怎么都来找孟家?上回还拿着画像,说是叫盛山,当时还把我弄愣了,水麒麟的囡五不省心啊。”
秦靖师徒两人到了山盛堂,水麒麟孟乐山自然是热情款待,儿女亲家,实在亲戚。
老英雄对义方更是高看一眼,左端详右细看乐得合不拢嘴,寒暄多时该是小姐出来相见的时候了,孟堂主向身边的徒弟使了个眼神,“活狲,快去把你师妹叫出来。”
哪知猴子去不多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禀师父,“不好了,师父!绣楼的门锁被人砸坏了,师妹她跑啦。”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水麒麟是火冒三丈,在亲家面前更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这丫头太不懂事,都是我惯的!老大、老二,都跑哪儿去了?”老堂主急三火四地喊着。
“师父,您是被气糊涂了。大师兄、二师兄都去给雇主送货外出了。”铁猴子在跟前提醒道。
“好,那就是你吧,带上师弟们给我四下找,一定把她追回来。”猴子不敢耽搁,领着在家的十几个师弟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秦靖在旁边开导劝解着,水麒麟自责道:“女儿大了翅膀硬啦,大人的话听不进去,总是说娃娃亲没感情,小小年纪懂什么感情?我把她从外面骗回来,锁在楼上,想让她收收心,可没想到被人劫跑了,这一准是那个有感情的小子做的好事。”
这意外的插曲使得秦靖也很是为难,多少还有些埋怨自己,娃娃亲是真的仓促不靠谱吗?
这突如其来吵吵闹闹的一幕来得太及时了,暗自开心的是在冷眼观瞧的义方,“伯父,小姐说得在理。强扭的瓜不甜,娃娃亲双方谁也不认识谁,就强加于人绑定终身,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能幸福吗?我看,咱们这门亲事还是不结的好,以免把小姐逼得太急离家出走,更担心闹出人命来。”义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义方,不得胡说!”师父严厉地训斥他。
“我没胡说,师父,虽然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和义妹两小无猜,一见钟情,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我决心已定非她莫娶,还望老堂主、师父成全我们。”
“你,你好有出息呀!”气得为师的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师父是千个不孝百个不行,徒弟是据理力争,雷打不动,反倒是孟堂主来解劝他们师徒俩了。
义方见和师父讲理不通,自己的犟劲也上来了,转身跑出山盛堂。他漫无目的地向西走着,不知不觉出了西关,心事重重地来到三塔之下。
这砖塔下有座庙宇,题的是龙渊寺的名头,这三个字正和义方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是龙潭虎穴我为了义妹也在所不惜。
他义无反顾地走进大殿,想要看一看龙王。刚跨过门槛,迎面是一声惊喜的呼唤,“庄阿叔,侬是来接娘娘的吗?娘娘就在里面,快进去吧。吾去雇条船,送侬和娘娘回长安。”
“莫急!”没等他多说,那孩子冲他点点头,急匆匆地出了寺院。
义方听义妹盛山在里面,像久旱逢酣雨似的欣喜若狂,一头扑了进去。大殿里只有一位姑娘,在白龙王的神像下,虔诚跪拜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一声娇呼,一阵心颤,一对爱人,一拥难分。多少爱恨交织,多少魂牵梦扰,多少望眼欲穿,多少千言万语,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时的义方夺眶的热泪已与义妹那断线的珍珠合在一起,湿得是一塌糊涂了。
“我父亲反对我们在一起,我决不屈服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莫急后悔帮阿爹骗我回来,他把关我的锁头砸坏了,准备帮我回长安找你去,那个家我是再也不打算回去了。”
义方用手给她擦眼泪,“我也和师父、女方老人说清楚了,娃娃亲不能算,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我也非你不嫁。”两颗火热的心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家是要回的,我们一同去,去见你的家人,我要正式提亲。”义方意志坚定地握紧姑娘的手。
自从庙里出来,义方和盛姑娘的手就没分开过,肩并肩地返回城里,在西关城门口遇到了四下寻找他的师父,又是好一顿数落。
秦靖看着这对小情侣可怜兮兮、相亲相爱的样子,不禁心软了,叹了口气,“走吧,我已经和人家说好啦,娃娃亲不做数了。现在去她家,师父为你提亲去。”
得到师父的认可,两个小青年欢喜的不得了,盛姑娘像一只雀儿似的蹦跳着走在头里。
“阿爹,你怎么来了?”刚走过一条横弄堂,前面的姑娘是一声呼唤。
“蠢丫头,我怕你跑到天边去,不要阿爹啦。”来人鼻子一酸是老泪纵横,像小孩子哭哭啼啼,“阿爹不强迫你了,你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吧。那门娃娃亲已经退了!”父女俩搂在一起哭得是昏天黑地。
秦靖拍着来人的肩头,“老哥哥,喂,先别哭了,盛山是你的闺女?”
那人泪眼迷离地抬起头,“秦兄弟,徒弟找到了?你看我们这门亲事弄的,孩子们不同意,离家出走,要死要活的。尤其我这丫头任性不迁就,还请你谅解,这门亲就作罢吧。但有一样,你必须答应我,跟我回家多住几天,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聊聊。还有,义方这孩子不错,我要收他为干儿子,你不能拒绝吧?”
秦靖好像明白了什么,瞅着姑娘不解地问:“老哥哥,你这姑娘是姓孟还是姓盛呀?”
“姓孟啊!孟德兰。她母亲姓盛,你怎么知道的?”水麒麟大惑不解地反问道。
秦靖豁然开朗仰天大笑,“这对傻孩子,搞了半天是对磨人精,瞎折腾。老哥哥,你不仅收了个干儿子,更得了个好女婿。”老堂主听得是不解其意。
那边风风火火地赶来一群徒弟,为首的铁猴子慌里慌张地报告,“师父,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
“你个活狲,干什么这么不稳重?找你师妹你找不着,还是秦师叔和义方帮的忙,家里出什么事了?”孟乐山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也很是关心。
“来了个太监,带着一大群护卫。说是从长安来的,还是皇上派的,特为给游骑将军庄义方送新婚贺礼。”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落在义方身上。
“义方,你什么时候成了游骑将军?”
“孩子,皇上送你的新婚贺礼怎么送到我家了?赶快向太监钦差们解释清楚,我们两家的娃娃亲不成了。”
德兰早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娇羞地摇着她阿爹的胳膊,眼瞧着庄义方,“阿爹,他就是我说的结拜大哥。”
“啊!是他,这怎么又转回来啦?我的囡五呀,你能不能做事情有板有眼的,让阿爹省省心。”
在山盛堂的大门外是鼓乐喧鸣,彩带飘扬,当地官员悉数恭候,四方邻里闻声聚集。
“庄将军!可把洒家等急了。”说话之人小模小样,净面无须,小单眼皮眨吧眨吧地看着这边,他正是大内勾总管。
义方躬身施礼,道声辛苦。“不辛苦!大喜事。皇上吩咐洒家来送贺礼的,一共三份,说是孟家小姐一份,盛姑娘两份,你娶的即是孟家小姐,又是盛姑娘,所以就是三份。把东西抬上来!”大太监向手下人命令着,“这第一件贺礼是三对百年的高丽山参,是新罗的贡品,稀世之宝;这第二件贺礼是三幅朱仙镇木版年画,吉庆有余、龙凤呈祥、五子登科,讨个吉利;第三件贺礼是,令孜啊,快把它抬上来!”
勾太监向随从们喊道,十二个公公,四个人一伙,从马车上抬下三只盖着红丝绸的大酒瓮。
“干爹,好大的酒瓮啊!这红绸子都能做两身衣服啦。”打头的小太监长得干净乖巧,看他未曾开口三分笑,话音未落四季春,满脸堆的是喜庆,说出话来让人舒坦。
“令孜啊,说得好,洒家就取你刚说的这个好字。这酒瓮大吧?还用你说,猴崽子,咱们皇帝啥时候小气过,特别还是给庄少爷送的新婚贺礼。”勾太监飘飘然地自赞道,“三大瓮兰陵美酒。皇上说了,告诉义方,莫忘扬州东关利津渡口的初次相逢,一生缘分,一世知己,朕和你永远是光叔和小义方,这是当今万岁的原话。”
两旁的官吏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小伙子和皇帝是啥关系,不一般啊!
“第四件是三幅字,皇帝亲笔御书,展开让庄少爷看看。”又由六个太监将字画打开,三幅字分别用隶书、篆书,行书书写而成,均是斗大的“合”字。
就听那尖细的娘娘腔解释着,“这三个字是皇上一气呵成的,还说见字如见人!愿你和盛姑娘阖家幸福,白头偕老。”这话一出口,呼啦跪倒一大片官员,口称万岁,行三拜九叩之礼;其余围观的百姓也在士兵的呵斥下跪地磕头。
大太监盛气凌人地高声说:“这四件贺礼总的来说是一句祝福话,百年好合!”他又面向姑娘的父亲和秦靖,“皇上的贺礼都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张罗婚事呀?”
老堂主这才听出了眉目,这皇帝和两个孩子的交情可不一般,“还没定呢。”
“洒家看就定在今日吧!”勾太监大包大揽起来,别看他在宫里主子面前唯唯诺诺的,可面对这些小民是信心满满,趾高气扬得很,“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现在布置喜堂,皇上让我把完婚之物都备齐了,大家动动手就可以了,这也是万岁的意思!”
这么一说,谁还敢有异议?人们一起动手从车上卸东西,红烛彩带、锅碗瓢盆、桌椅炉具,所有能想到的、用得上的,就连新人的礼服也置备齐全啦。
小太监田令孜忙里忙外,张张罗罗,是满头大汗,刚指使手下的小小太监铺好红地毯,又招呼御膳房来的厨子赶紧生火起灶,还不忘吩咐刺史、别驾、长史、司马们进大堂照顾客人。
爆竿齐鸣,张灯结彩,山盛堂孟家是欢天喜地,高朋满座。
莫急闻声慌里慌张地跑回来,被眼前的热闹给闹懵了,站在大门口向里面探头探脑起来。
忽然听背后有人在问他:“小朋友,这家在讨老婆呀?”
莫急扭头看是一位长者,身材略矮,着布衣大袍,古铜肤色,敦实健壮。他身旁紧挨着位妇人,一张哀怨惨白的圆脸,头扎包头巾、身穿拼接衫、腰束作裙、作腰,小腿裹卷膀,脚着百纳绣花鞋。
那妇人也跟着说:“这春季里办喜事真好,风和日丽,心情舒畅。”说完她忽又眉头紧蹙,暗自悲伤,“我们家小青要是不丢,也该谈婚论嫁了。”长者赶紧劝导抚慰她。
“莫急,猪色色里,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去把这些帖子发出去,让阿公阿婆都赶紧来,说是皇上吩咐的,不得耽搁。”小伙子颠颠地跑过去,接过喜帖,“猴叔,今天是娘娘和谁成亲呀?”
“还能有谁!泰山秦英雄的小徒弟,原来他不姓杜,姓庄啊!闹来闹去还是同一个人。你快去,别误事。”莫急是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喜滋滋地跑去发帖子去了。
那两个老人正相搀相扶地爬上牛车,待老婆坐稳了,长者又望了一眼欢歌笑语的孟府,一副看开了的样子低声吟出,“桃李傍檐楹,无人赏春华。时情重不见,却忆菖蒲花。”
诵完他挥着短鞭,“得得、咧咧”地驱牛向前。那肥硕的小母牛迈着欢快的跨步奔向回家的路,它不时悠然自得地扬起鼻翼,在明媚和煦的阳光里嗅着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