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得仁和李晕来我青龙寺,说是要去蓝田辋川看溶洞,一观王维为孝敬母亲修建的别墅。我们天南地北地谈论的相当惬意,差点被他俩说服了想一同前往。辋川真是个好地方,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其间是我多嘴,扯到东都太庙迁址祭祀的事,说当今皇上为了避开叩拜侄子们,已将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的神主移出太庙,择处安置,而将先祖代宗以下各宗移入太庙,做出此等事的人定是居心叵测之辈。得仁一听就火了,对移走灵位之事嗤之以鼻,非要李晕陪着来洛阳还故人一个公道。我怕他们闹出事来,几日里思前想后地不能安生,这不,连夜兼程搭上条船就赶来了。”
陈商听无可上师讲完,拨云见日高兴地说:“上师来得正是时候,得仁和我三弟犯下了不赦之罪,他们两次偷盗了太庙的灵牌,公然与朝廷为敌,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喝酒呢?上师,我们现在务必要找到他们,令其悬崖勒马,服法认罪,求皇上开恩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上师无奈地点头称是。
“有人来了!”冷峻的付捕头耳力了得,他习惯地用嘴吹开额前的一缕垂髻,可什么也未吹起来,那下垂的头发已经被火烧光了。
“你听到街上传来的脚步声啦?”留守明显是老了,他只听得城楼上的开门街鼓咚咚在响,眼花耳钝不确定地问。
冷捕头还为发髻的缺失心烦意乱呢,他冲大门处扬起下颚,“留守,你没有听到那酒鬼的乱喊吗?”
确实,一声高过一声的大喊大叫已惹得四邻鸡犬不宁啦。“三哥!真痛快。回去我就送老法师一首诗,省学为诗日,宵吟每达晨。十年期是梦,一事未成身。枉别山中客,殊非世上人。今来已如此,须得桂荣新。我个逍遥自在的游子谁能奈我何?”
“说得好!得仁,此次东都之行甚是畅快,人间正道是沧桑,歪门邪道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另一个人也大呼小叫地说笑着。
“三哥和我志同道合。我也送你一首,霜满中庭月在林,塞鸿频过又更深。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我们到家了,中杰!快开门,快来开门。哈哈,大门是开着的。”
“兄弟小心,你家这门槛跟城墙似的,别绊倒了。”两人嘻哈搀扶着进来。
“你们还有心情吟诗作赋!愚蠢之极,”陈商的一声怒吼吓得两人一哆嗦,“一个是皇上的表哥,一个是李白的后人,你们真是大逆不道,目无王法,干下这荒唐愚蠢的事来,逞什么英雄豪杰?现在我奉旨捉你们回京,向圣上认罪求情还有一丝希望。否则六扇门的官差就在这里,你们是插翅难飞。”
风流倜傥的白衣人哈哈大笑,“二哥,吓了我一跳,原来你是带人来拿我的呀。呀!无可上师你也来了,也是奉旨缉拿我们的。”
法师拧眉督促道:“胡说,我奉哪门子旨?我是不放心你俩,特意从京里赶来的。李晕,你身为侠士,又是李白的后人,难道晕头了吗?你这是要走上绝路呀!”
白衣人望着身边的小个子中年雅士,两人毫无顾忌地朗声大笑,“什么绝路?世上不平之路有人踩,不平之事有人管,我四海为家,了然一身,能拦得住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还有,我说多少次了,我不是李白的后人,他是我的堂伯,李阳冰才是我的祖父。得仁,你怕了吗?”
小个子满不在乎地晃着小脑袋,“怕个球!这是我们家里事,外人何来说长道短。陈商,我暂且还称你为二哥,你也是昔日的皇族,南朝陈宣帝的五世玄孙,若遇到这样的事不气愤吗?李三哥,你先走,他们拦不住你,我一个人进大明宫问问那个混蛋皇帝,他这么做哪一条符合仁义礼智信。就是把我杀了,我刘得仁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那好,为兄先行告辞啦。”白衣人转身跃起,只一道白光斜着飞出店外,原本胸有成竹把守大门的孟捕头、付捕快,被其瞬间点了穴道僵硬在门边,只有张大嘴巴,眼睁睁地看着李晕窜上大街。
从定鼎门大街的北面颠来两头驴子,两个老人骑在驴子的屁股蛋上兴奋地交谈着,高大俊朗的老者正咧着嘴乐呢,“崔涯呀,这多亏遇上了韩复,知道他们在这儿呢,要不我俩还似没头苍蝇奔太庙去啦。咱们抓紧时间赶过去,凭我俩这一身功夫,看样子还能帮上忙。”
“是啊,要不就耽误事啦,想去太庙你也得进皇城啊,这个时辰城门关得,那么高的城墙我可是翻不过去。”消瘦清秀的长者同样乐呵呵地回应。
“什捂拔嗦,什么东西?”老者大喊一声,身体僵硬地趴在驴子背上斜下里跑了。
长者也看见了一道白光迎面射来,他惊呼道:“哦哟歪!啥个老东劲?”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被人戳了一指头,整个身子麻木得动不得,随着驴子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白光倏地收住脚步看着驴子的背影,不无歉意地嘀咕着,“老人家对不住啦,我还以为是官差呢。都说人老了老了睡不着,爱出来遛弯撞大树,可这也太早了。”
当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白衣人又纵身化做一束向前疾驰。只是没纵几下猛地再次收住脚步,李晕借着月光依稀发现天津桥上桥的石阶上站着个不大的孩子,稳稳当当地立在中央,正正好好堵住了他的去路。
李晕暗自责怪道:“谁家的淘娃子,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桥上数星星吗?”他低声吼着,“娃子,躲开!”那孩子非但没躲,反而伸出两臂欲加拦阻。
白衣人心里一惊大呼不妙,认定是个侏儒,是官府的爪牙,早就设在这里的埋伏。二话不说,李晕上前施展点穴绝技,平日里是一招制胜,今天手指好似戳到肉碾子里,好厚实的体格呀!为了万无一失他连戳了几下,听那侏儒哼哼唧唧地怪叫,像是被他弄舒服了,也学着样子乱抓乱拍。
“是头熊啊!”李晕这才看清它的嘴脸。
“是我的熊,你这人有毛病吗?别乱不拉它。”这教训声虽不大,可在漆黑的深夜里又让李晕吓了一跳,他往小熊的背后看去,一个老太婆坐在石阶上,不耐烦地命令着,“各来。”她招呼着小熊到她身边去,它听话地靠在老奶奶的旁边蹲下了。
李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今天净遇到些怪人。唉,都说人老了老了睡不着,可这也太早了就出来遛弯,还带了只宠物熊。”
“拦住他!前辈,他是逃犯。”后面传来义方的呼喊声。李晕不敢怠慢,又是一纵上了天津桥,见桥上一轮弯月垂挂天幕,明亮皎洁好似抬手就能摘得到。桥下波涛跌宕,回漩湍急,水声入耳;水面之上烟波浩渺,渔火成线,洛水两岸万籁俱寂。
哪儿容他欣赏这天津晓月呀!早些脱离是非之地才是正事。只见前面密密麻麻、影影绰绰似幽灵鬼魂,一片片地蠕动着向桥下涌来,“拿住桥上的白衣人!别让他跑了,庄将军说他是逃犯。”有人在黑影里高喊着。几十支火把陆续点燃,高高举起照亮大地,那是百余名乞丐,蓬头垢面,破鞋烂衣,但每个人的眼神是如此坚毅,齐刷刷盯住李晕。
李晕并未把他们放在眼里,瘦弱乞丐能有什么本事,凭着自己的轻功和点穴功,几起几纵就能摆脱他们。他再次运气跃起冲下桥去,啪的一记飞石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腿窝处,有股钻心的疼痛使他忍不住惨叫一声。
硬生生跌落在桥头,“都被挤,把这货捆起来!”大家又拧胳膊又套绳子,把李晕绑得像个大粽子。
“何头,庄将军过来了。”众乞丐雀跃地欢呼着,领头的是一位白面美髯的中年人,他快步亲热地迎上桥去。
“庄将军,在下是洛阳要饭的头,何有佳。听手下兄弟禀报您来东都了,还说您过了天津桥去质库捉拿盗贼啦,我们这才聚集起来想给您打个下手,没料到在这里与这贼碰上了,真是意外啊。”乞丐首领诉说着。
义方是连声的感谢,何头不生分地拉着他的手,颇为感激地讲:“庄将军,你可别见外,我们是自己人吗?您是皇上钦点的十方折冲府都尉,掌管天下的叫花子,这两年,您是又发棉衣又盖房,一心为了我们的疾苦,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呀。”
“是呀,将军,您的好我们记在心里啊。”乞丐们众口一词,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望着地上五花大绑的李晕,义方向跟过来的老太婆作揖答谢,“老前辈,您的这一记弹弓可是百发百中啊。如果没有您的帮忙,这盗贼恐怕又跑了。”
“那是当然,昔日薛丁山的弹弓嘛。”老太婆骄傲地说,“小孩子,若不是方才遇见捎脚的老哥,知道你们来天津桥了,我还愁小熊怎么翻过城墙去太庙呢。我们刚坐下歇歇,这讨厌鬼就来了,没事乱不拉它。听你那么一喊,知道要捉的人就是他呀。这才使出三成力射他,若是再加上两成的力道,射出的石子将击穿他的膝盖。”众人对老人家的功夫唏嘘不已。
李德裕是无比的心花怒放,又是一个劲地夸赞,“义方啊,这些是你带来的人吗?你不光净是宝贝,还有如此广阔的人脉,关键时刻都能用得上。”他吩咐乞丐们找来两根竹杆子,从李晕身上的绳子间穿过去,像乡里过年时扛猪猡似的抬往留守府。
东边太阳西边雨,陈商和刘得仁可是愁眉苦脸的护着李晕,三哥三哥地叫着,“三哥,你别急,等会儿一有机会,我就松了绳子放你走。”
“得仁啊!意气用事。咱能不能像个成年人,别整天想一出是一出,神经兮兮的,当务之急是给三哥找个疡医。还走,往哪儿走?下辈子能正常走路都不一定啦。”陈商责怪着刘得仁。
叫开丽景门回到留守府,李德禧和老管家早就被欢声笑语引出屋来了,“二哥,咋儿来?抓住了吗?”他看到被捆绑着的白衣人,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述,这一肚子里的怨气一下子直冲头顶,“嘎孤东西,装神弄鬼的,闹半年是你呀!腿瘸了,正好我那根树叉子没扔,留给你接着拄。”
第二天是太庙的礼祭之日,李留守沐浴更衣,携同东都各司的大小官员,齐聚太庙享殿。依旨奉上皇帝敬献的墨玉香炉,这香炉本来是用来钓盗贼的,可事情发展的太快,还没等派上用场,就出人意外地了结啦,只能让它默默地留在此处,长相厮守陪伴这些灵牌吧。
凝重漠然的大臣们在哀婉庄严的钟鼓琴笛的乐曲声中,整齐有秩地进行迎神、奠玉帛、进组、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望瘗等仪程。
祭祀礼毕,李德裕怕夜长梦多,立即安排车辆送钦差们回京,尤其是给李晕锁上重镣,并多加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李德裕一路相送,直到郭城的徽安门外,还是不放心地千叮咛万嘱托。这时,两驾马车慢悠悠地从北面向城门而来,车旁大青花骡子上坐着个管家打扮的人,他不住地告诫着车夫,“再慢些,不要颠醒了老爷,他身子虚啊。”
“牛管家,牛管家!是我,陈商。”礼部侍郎招呼着。
牛管家见是熟人,急忙跳下骡子,“陈侍郎啊,您这是来东都公干呀?”
双方作揖礼毕,陈商瞅着撂下门帘的车子问:“牛老相爷在车子里啊?你们这是从长安回来的?”
管家悄声回答:“是呀,从长安回来,老爷在车子里睡着,这一阵子他病了。”
正交谈间,车上传来虚弱的问话声,“牛毛啊,你在和谁说话呢?”帘子上挑,牛僧孺探出身子来。所有认识他的人均大呼意外,这还是半个月前的牛老爷子吗?面色苍白灰暗,胖头胖脑,肿眼肿脸,无精打采的懒样子,“是陈商啊,老哥我自感快要驾鹤西去啦。自从上回在韦兆老宅子分手后我就病了,头痛头晕,浑身乏力,视力模糊,胃里直犯酸水,时常恶心呕吐。本想回来将东第南墅的石林修整一下,这回是干不动了,我这太子少师不用多时该换人喽。”
陈商和义方靠近了不住地安慰着,礼部侍郎动容地紧拉着老人家的手,“不会的,老相爷,不会的,只是偶感风寒,阴虚火旺,吃几服汤药就好啦。”
近距离的义方似乎闻到了牛老相爷口中发出的淡淡骚气。
”二哥,毁兰,太庙又出事了!”李德禧快马加鞭地从城里疾驰而出。
站在远处默不作声的东都留守,猛然间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咋儿来?灵牌又么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里的囚犯,心里算是落底了。
“二哥,灵牌好好的,可墨玉香炉么兰,咋儿闹?”
“什么?圣上的香炉么兰,怎么这么多事呀?我看东都留守的官位也干不长远啦。”李德裕顾不上告别,带着手下急匆匆地奔进城去。
“刚才站在旁边的人是谁?怎么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视力减退的牛僧孺隐约看出那是个人,却辨不得他的模样。
陈商轻声地回复他,“是留守李德裕,像是有急事先回去了。”
听说是李德裕,老爷子的嘴角撇了三撇,“是他呀,没人稀罕。”他松开挑帘的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牛毛,我们进城吧,别耽误陈商他们的正事。”骨碌碌两驾大车驶进了安徽门,后车拉着不知道从哪儿淘弄来的石头,用绳索牢牢勒紧,石头上并未覆盖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