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国都邺城的地势,依太行,据漳水,北控幽冀,南望河洛,自古就是咽喉之地,自汉末经过几代王者经营后,此时已是北方第一重镇。
这日午间,邺城最为繁华的西门大街上,人流络绎不绝,各种叫卖声、牲口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显得忙乱嘈杂。一位翩翩公子,在两位随从的陪伴下,走进了邺城当地最为有名的望月楼。
早有跑堂的过来招呼,一个随从要了一个二楼的雅致位置后,三人坐定,年龄稍大的随从见主人仍旧闷闷不乐,说道:“二公子,此处的佳酿,远近闻名,外地人来邺城的无不来此品尝,你今天也来评判一番。”
此公子正是朱阳陈璒,自那夜失火后,他以为郑天乘已经罹难,终日闷闷不乐,来到邺城后,只粗粗的见过兄长一家外,对其他事情,毫无兴趣,终日浑浑噩噩,书也不读,人也不见,更不愿意走出去结交走动,下面人看了,都很着急,这日陈三好说歹说,陈璒终于同意一同出来走走。
邺城确实繁华,这对自小只在朱阳长大的陈璒来说,并不是没有吸引力,只是每当他想到那离去的贤弟,不免难过万分。佳景虽有,但无知己共赏,更可怕的是还要自己独自去面对,那种失落感和空虚感带来的煎熬,让他倍感忧愁。
陈三慢慢的斟了一杯酒,递了过来,那琥珀色的液体在一个墨绿色的酒盅中微微颤动,晶莹闪烁。
陈璒一饮而尽,酒是好酒啊,他心里喃喃自语到,旁边的陈三马上又给他斟满。
陈璒一连喝了五六杯酒,转身道:“陈三叔,你们两个也坐下一起喝吧,我一个人喝着没意思。”
两个仆人哪里敢,所以连忙推辞,陈三只得陪笑说道:“二公子只管自己喝好就行,我们做下人的怎能和您一起喝酒。”
陈璒又喝了一杯酒,直觉无趣,接着问道:“那夜火起后,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看到我贤弟出来?”
陈三吱吱呜呜了半天,只说了个没有,相同的问题,主人已经问了好多次了。说实在的,陈三自己也纳闷,即便是烧成灰,也多少也要留点渣子痕迹吧,为何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呢?
店家送上来一盘刚刚蒸好的鱼,说了声:“客官,这是今日早间刚从漳河里捞起来的大鲈鱼,我见客官仪表不凡,所以特选了这条肥美的,请趁热品尝。”
店小二极度热情,他说完等了半天,都没见客人举筷子,倒是有些着急了:“客官,这蒸的鱼,须趁热吃才好!”
陈璒正在想事情,见店小二打断自己的思路,没好气的说道:“去去去,西门豹用人肉喂大的鱼,我倒是不太想吃。”
店小二讨个没趣,跚跚离去,陈三给旁边的那人使了个颜色,那人急忙去向店小二解释了两句。陈三自己,却是继续劝这位固执的少爷。
陈璒这几天本来心情已经缓和了,但是在昨天,却收到了自己妹子的一封信,妹妹在信中对他几多责备,他何尝不知道妹子丽璎的心思,如何回信?他想一次心情就难过一次。
既然美酒佳肴在面前也无心欣赏,那也只有另找其他开心的法子了,陈三结了账,三人就下楼了。
也是巧合,就在要跨出酒楼大门的时候,从旁边突然走出了一个人来,上来就给陈璒作揖,陈璒定睛一看,慢慢认出,此人竟然是当日失火客栈的老板任义。
其实任义早就看见了陈璒一行,他先是诧异,思前想后了一阵,决定往前搭讪。那日失火,他是眼睁睁看着陈璒在火堆前大哭的,而陈璒又与太守如此亲密认识,这其中,必有隐情,而且他想推测陈璒一定料想不到自己的底细,这也正好是一个机会。任义来邺城也有几日了,他找到那间当铺,铺子虽然看起到有点规模,但里面掌事的似乎对他的东西并不关心,只应付说知道了,又说主人家现在不在,你可以过些日子再来。
任义见陈璒认出了自己,笑着说道:“任义给公子请安。”陈璒道:“莫不是你今日也有好货不成?”
任义却也是很机灵的,他早先已经偷偷的上楼偷听了主仆二人的话,此刻回答道:“公子切要取笑,自我那客栈变成一把灰以后,无以聊生,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念及邺城还有几个旧友,想来投靠,无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那几个人也都不在了,今日偶见公子,看见旧人不免伤感,所以才敢叨扰公子。”
说罢,用衣袖去抹眼角的泪。
陈璒本就有些伤感,听到这些话后,不免更加难过,当下说:“想不到任老板也是个有情义的人,既然朋友不在,我那倒还有几间空处,你可以来住。”
哪任义听完心中狂喜,但任然不露声色的说道:“公子你真是菩萨心肠,只是我这白白的去住,倒是心中不安,如果府上还有什么我能帮衬的,我倒极愿意为公子效劳。”
陈璒道:“眼下我是住在我兄长家里,需不需要人我倒是不好说。”
任义道:“公子如果信得过在下,我倒是对邺城十分熟悉,当年我去洛阳之前在此地待过十年时间,如果跑腿买办我定能找到价格公道的,如果是置办田产什么的,我这边也是多有经验。”
陈璒也有从兄长府上搬出,新找一个住处的想法,听了任义的话,就邀其一起返回,陈三虽有不悦,但此时也已无法阻拦。
一连几日,任义都是忙里忙外,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仆人一般,陈家上下,也对其慢慢放心起来,这日,任义早早的就找到陈璒,说上个月听说东市大街处有一家的宅子要卖,要去打探一翻,陈璒同意。
其实那任义根本就不是去打探宅院的,而是东拐西拐的走到城中风月巷里一个姘头哪里。那女人见他好几日没有回家,以为他回了洛阳、或是死在外面,这日正在咒骂,却见任义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女人破口就骂,那任义却也不恼,只把她一把拉入房中,随手关了房门,女人骂的更厉害了:“你个杀千刀的,几日不见面,一见面就要做那事,老娘今日定不依你!”
任义却把一把铜钱往她面前一举说道:“看看这是啥?”女人见是一大把钱,脸上马上由怒转笑,急用双手去抓,嘻嘻道:“几日不见,奴家倒是也蛮想你的。”
任义正色道:“想你个大头鬼,眼下有件老大的买卖,你干还是不干?”
女人怒道:“什么大买卖,你说于我听来。”
任义悄悄的说道:“昔年我那从洛阳转过来的女子里,有一个如今已经出落的不得了,你可知道是那个?”
女人白了他一眼说:“这我肯定知道,不就是东华楼的玉屏吗?只怪你个睁眼瞎,这么标致的人买了个好贱的价。”
任义道:“你不知道,眼下那玉屏渐渐长大了,那东华楼放出话来,身价要黄金几百两,我这几日认识了一个有钱的主,而且我还知道那玉屏的母亲目前在哪里。”
任义的话一出,那女人瞪大了眼说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竟然把人家母女都卖了,还卖到两处是不是?”
任义嘿嘿的笑道:“所以我不方便出面,据说那玉屏性格刚烈,我倒有几个妙法子,看来这钱也是该我赚的了。”
女人道:“你快给我说来听听。”
当下任义便和姘头叫李彩鸯的仔细商量了一翻,苟且后返回陈宅。
邺城东华楼的名气,那可是沉甸甸的有名,和平常商家文人那种喜欢的扬名在外不同,他家的名气,不显山不显水,可是他家的大门,一般人可迈不进,这是一家挑客人的主,只有那些所谓的三公九卿、王侯将相才能入得他家的法眼。楼里的主人叫李五娘,不到四十,风韵犹存,她的手下,那可是群芳璀璨,东至大海,西至玉门关,各式各色的美人应有尽有,但如今他这楼里,倒有一位据说是开店三十年来没有过的美人,名叫李玉屏。
几年前,几十个从洛阳送来的丫头里被送到这里,卖家声称这些都是高级货,不同于那些走投无路卖儿卖女的人家,这些女儿家都是名门闺秀出身,老鸨亲自去选了二十个过来,也只是在挑到最后一个时,才把玉屏揽到了自己身边。
谁知才过了两三年,当初那个瘦小的小黄毛丫头就出落的令人惊叹,除了倾国倾城的外貌外,小丫头琴棋书画可谓样样精通,如今玉屏十六岁了,邺城的公子哥那个不知道东华楼里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人人都以和玉屏结交为荣,都盼着能来这楼里和玉屏品酒论诗,但老鸨儿说了,想来的不得少于黄金十两。
那玉屏也是命苦,刚到东华楼时,干的都是最重最脏下人的活,吃的是最粗糙的,但造化弄人,偏偏是老鸨儿亲自选中的几个丫头,越长越走形,几个大些的,前两年已不得不搬出了院里的几间秀阁。
自古这风月场所里风气最差,毫无情义可言,玉屏受宠不到半年,就有多个过气的姐们变着法子使坏,辛亏老鸨儿罩着,她何尝不知道,这一波女孩儿自己经营几年,眼下成气的也就这颗独苗,所以终日里极度殷勤,生怕有个意外,仿佛把那昔日里往死里折磨人的事情忘记了。就像是一亩田里的西瓜都坏了,只结出了颗硕大无比的一颗,这何尝不让人担心呢?
这日老鸨儿李五娘刚刚回到,就见到昔日店里的一个颇有名气的姑娘,名叫彩鸯的在院内等自己,说是颇有名气,那可是十多年前了。
李五娘想装着没看见,可是彩鸯呼啦一下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彩鸯给五娘请安!”
鸨儿没好脸色的回到:“哎呦,你还记得回来看我,我以为你跟了那军爷去享福去了,把我这个老太婆给忘记的干干净净。”
彩鸯回道:“五娘别取笑了,那姓张的其实是个穷鬼,骗我去他家,一路上行脚的只有一头驴,那驴比不得马,又懒,又倔,比人还懂得耍滑,好不容易到了那厮家里,那厮家里早就有个比老虎还凶的夜叉,若不是我逃得快,怕是要死在那地方。”
鸨儿听的不耐烦,说道:“恩,我倒说,许久不见你了……”
彩鸯面带愁容的又说道:“走了这么一遭还是觉得五娘好,今日特地来给五娘请安。”
一个下人端着大木托盘走来接话道:“这是今日彩鸯封了这好几样。”那下人和彩鸯是认识的。
鸨儿见了,也只是略略的点点头说:“彩鸯,眼下我这里比不得往年了,如今人口虽多,但都是些不成器的,整日里吃的比男人还多,吃饱了一个个还不消停,你也别见外,如今你想回来怕是不妥的。”
彩鸯听了,脸上挤出几道笑容来:“五娘误会了,彩鸯本次来,是想打听一下那玉屏姑娘,近日里可有空闲,想替人撮合一下。”
鸨儿听说是这事情,一本正经的说道:“既然是你来,空闲当然是能抽的出来,只是这价格,你应该知道。”
彩鸯听完说道:“价格当然知道,只望五娘安排一日,我以我这副身子骨保证。”
鸨儿听彩鸯讲完,走到厅堂门口,往里喊了几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走了出来,问道:“五娘有何事吩咐?”
老鸨儿说道:“去查查,玉屏这个月还有那天是空闲的。”
妇人答应后转身而去,老鸨和彩鸯一起走到厅内坐下,刚才说了许久话,两人都是站在院子里的。
一个小丫头送来了茶水,彩鸯畏手畏脚的拿起来喝了一口,烫的吐了吐舌头。
妇人过来回话:“明日是李尚书家大公子,后日是张大人家的,大后日本来有约,但对方昨日过来说话,因为要奉朝廷之命远赴辽东,故大后日倒是有时间。”
老鸨儿转头来问:“大后日如何?其他要等到下个月了。”
彩鸯连忙说道:“可以可以。”
老鸨儿看了彩鸯一眼说:“我们这里的规矩,无需我再说了吧。”
彩鸯哦了一声,急忙从手腕上退下一只玉镯来,双手奉上,说:“姑且拿这个可好?”
老鸨儿接过来一看,只见这只玉镯颜色墨绿深邃,触手圆润冰凉,老鸨儿心里一惊,知道这只镯子价值不菲,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而来,昔日她可是没有什么出手阔绰的客人。
这镯子彩鸯没戴到半天,此刻是忍着心痛才摘下来,她见到李五娘慢慢看完又点点头,知道任义没有骗她,这确实是一件好货。
彩鸯道:“那公子仰慕玉屏姑娘许久,还望赐点笔墨,好回去交差。”
老鸨儿给旁边妇人说道:“你去她楼上,趁她不在,捡词章华美的拿几幅来。”接着又对彩鸯说道:“并不是送给你,看后要送回来,这玉屏的性格,我倒是都拿不住,早早看完拿回来。”
李彩鸯唯唯诺诺的点头,不一会儿,那妇人用个秀气的篾蓝,装了几个卷轴过来,老鸨儿先拿过来看了一番,连连点头称赞,叫妇人仔细的装好。李彩鸯呆呆的站立在旁边,她哪里看得懂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按照妇人的交代,细细的装好,连着篮子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