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寨是依山临河的一个小军寨,地理位置偏僻,周围上百里内都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城镇。寨子里驻扎着三百军卒,寨子周围散居着一千多户百姓。
刘伯温和晴儿赶到梨园寨时天色已近黄昏,二人正思找个农家借宿一晚,忽然被一道关卡堵住了去路。关卡上有四名士卒和一个二十出头的队副。晴儿的出现让众人眼前一亮,队副叉着腰勾勾地盯着她看。回身躲开是来不及了,刘伯温决定闯一闯。
“站住!打哪来的?去哪?姓什么?叫什么?这女人是谁?”队副说话跟绕口令似的。
“回军爷,小的从长安来,去坋宁投亲,小人姓孟,名叫孟希凡,这是小人的妻子,姓刘。”刘伯温答的也很溜,他暗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官府的海捕文书还没到这。否则光凭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这,队副就应该引起足够的警觉。
“好好的长安城不待,去坋宁投什么亲?”队副见二人虽然穿着麻布衣裳却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气质也不错,心里有些不相信。
“谁说不是呢,小人原在东市一家布庄当二掌柜,每月有三五两银子糊口,可没曾想京里一场变乱,东家受到牵连,变卖了布庄,没法子只好离开长安投亲讨口饭吃。”刘伯温这番谎话编的倒也完满,队副没有再起疑心。
“认识这上面的字吗?”队副指了指路旁的一个木牌子,木牌上贴着一张招募新兵的告示,刘伯温读了一遍,笑道:“这是征兵的告示,小的拖家带口的,哪里还能应征从军呢。”
“嗨,这你就错了,你看清楚了:天德军招募告示,这是天德军在咱们这募兵呢,那边说了,只要肯去,拖家带口的也没关系。给安家费,五两银子。那边人口少,活儿好找,像小嫂子这么心灵手巧的去那开个衣裳铺子,保管饿不着,怎么样,看你也是练过功的,值此家国危难之际,好男儿更该为国效命疆场吧。”
这队副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可惜早生了一千多年,搁在后世八成也是个搞传销的,屈才了。
刘伯温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这些年边境战乱不休,沿边各镇常在内地招兵买马,不光军饷从优,也允许携带家属。还有就是“真英雄不问你出身”,你以前干过什么他们一概不问。倘若积有军功,往日的罪过(谋逆除外)还可以一笔勾销。
刘伯温回头看了看晴儿,晴儿没有任何表示。
“嗨,小嫂子没说话,这就是准了,兄弟来,过来写个名字按个手印,你就是大唐天德军的壮士了。”
队副怕刘伯温反悔,抓住他的手腕就往路旁边的芦席棚子里拉。刘伯温站着纹丝不动。
“哟呵,还真练过的!”队副心里顿生敬佩之心:“好兄弟,你跟我来!我带你见见他们的官长,保你也做个队副。”
刘伯温又看了看晴儿。
“你去吧,到哪儿不是吃饭呢。”晴儿冷冰冰地说道。
“看,小嫂子点头啦。”队副拉着刘伯温来到设在路边的芦席棚子里。一个校尉正端坐着喝茶看书。刘伯温看了他一眼,禁不住浑身一凉:那校尉竟是“催命判官”孟博昌!
“是你?”孟博昌见了刘伯温顿时眼红,将手中书劈脸打了过来,刘伯温偏头躲过,心里却吃惊不小,传言甘露之变时孟博昌被鬼影武奎所杀,想不到他竟还活着。
“你们,你们认识吗?”队副猛然一惊,慌忙来拔刀,这才想起自己的刀此刻正躺在家里小院前的石桌上晒太阳呢。
“没什么,我试试他的身手。”孟博昌丢给队副五两银子,“这人不错,我要了。”
队副转忧为喜,欢天喜地地收了银子走了。他是梨园寨的守军正将的侄子,几天前孟博昌拿着天德军的公文来梨园寨募兵,他跟孟博昌说好了,招到一个兵,孟博昌给他三钱银子酬劳,招募到一名军官则是五两银子。
孟博昌冷笑了一声,责备刘伯温道:“真是傻人肥胆,仇士良、小青衣四处搜捕漏网之鱼,偏你就敢大摇大摆地走。”刘伯温取出神策军的鱼符扔在桌子上:“我是神策军的人,我怕他们做什么。”孟博昌拿过鱼符把玩了一阵,丢还给刘伯温:“你的丰功伟绩,已经传遍天下啦。”他深吸了一口气,恶声说道:“若非上峰有令,我今天非一箭取了你的性命。”
刘伯温苦笑一声道:“我的命已经不值钱了,你想要随时可以来取。”
此刻晴儿走到芦席棚前,目光紧张地盯着刘伯温。孟博昌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就是那个小鱼吧?”晴儿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孟博昌知道认错了人,觉得挺没趣,便讪讪地说道:“你们都跟我来吧。”
孟博昌住在梨园寨里的迎宾馆,他手上确实有天德军签发的募兵公文,但他此行的真实目的却是以募兵为名,在此接应从长安城里逃出来的刺马营同党。四下无人处,刘伯温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想不到你竟没死。”说完就苦笑了起来。
“我若死了,今天谁在这能接应你?”
“京城盛传在大明宫你让武奎给杀了,我一直不信,倘若催命判官都死了,咱们岂不是一败涂地了吗。”刘伯温感慨地说道。
“我没有死,咱们不也一样一败涂地了吗?李大人死了,郑大人死了,韩大将军,年长史……许许多多的人都死了,唯独你我还活着。”
刘伯温闻听这话心里刀扎一般,“若是时光能倒回去,我宁可死也不会去的。”孟博昌没明白“时光”是什么含义,但刘伯温悔恨之情却能看的很清楚。
“你有家人牵累,才会被他们所利用。就算没有你,仇士良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孟博昌淡淡地说道。
刘伯温捂面而泣,这个世上总算还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
“你就别自责了,大总管已经下令不再追究你过失,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刘伯温错愕地问:“大总管也知道我的事么?”
孟博昌没有正面回答,刘伯温自嘲道:“大总管若是不知道,你又岂会让我活着坐在这呢?”
孟博昌的护兵端来几样小菜一壶酒。刘伯温问:“她吃了没有?”护兵答道:“夫人说她头有些疼,就在屋里用饭,不过来了。”
孟博昌抽了下鼻子:“看不出你倒还挺懂得怜香惜玉的。”
“患难之交,唉,是我害的她亡命天涯的。”刘伯温闷闷地饮了一杯酒。
“一个人喝酒容易醉的。”孟博昌端起酒杯,“我陪你喝吧。”
孟博昌平素寡言少语,喝了几杯酒后话也多了起来。自从在含光殿认识他以来,刘伯温一直觉得此人孤傲不可亲近,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带着这样那样的面具,彼此不了解的时候,都觉得对方冰冷不可接近,真正用心去接触时,才能发现每个人其实都很有趣,都有值得交往的地方。
几天后,刘伯温、晴儿随孟博昌和他招募的三百壮勇来到天德军。
天德军的辖地大致在今天的河套地区。此处河渠纵横,土地肥沃,后世经过开发成为重要的农业区,被誉为“塞外江南”。大唐开国初年曾在此设北庭都护府,后随着国力的日渐强盛,北庭都护府逐渐北移,此处就成为关内道管辖的内地。进入晚唐后,国力衰微,此地又成为边塞要地。
当初孟博昌重伤之后被刺马营秘密送出长安到天德军养伤,天德军节度副使孟楚是孟博昌父亲孟良的同父异母兄弟,镇守边关多年,名义上是天德军节度副使,实际在天德军的势力比节度使王谦还大。他占据着河套地区最富饶的永丰、丰州、丰安三州,拥兵过万,而节度使王谦只占据着牟那山以东黄河以北的几座小城镇,兵力还不足万。
孟博昌领着刘伯温来见孟楚,孟楚对刘伯温印象颇佳,便说道:“几个月前就听说你要来任兵马使,后来又有变故说暂时来不了了,我就把兵马使的位置给了别人。如今只好委屈你去永丰做个长史,兼领横塞镇的巡城营指挥使。过个一年半载,我再给你调吧。”刘伯温谢过孟楚,在孟博昌处住了一晚,便带着晴儿赴永丰上任。
永丰是座人口超过五万的大城,城郭十分坚固,四周沃野千里,一直被孟楚视为自己的根据所在。永丰刺史孟尝是孟楚的同胞兄弟,脾气十分暴躁,出任刺史五年间赶走了十三个长史。刘伯温只见他一面便觉此人十分难相处,于是借口巡视横塞镇军务,去了之后便留住不肯再回永丰城。
长史名位州郡上佐,刺史的副手,但并无具体职掌,很多时候就是个闲官。刘伯温不肯回城,孟尝竟丝毫不介意,反而当众夸赞刘伯温机灵懂事。他这一高兴干脆将主持军务的横塞镇巡城指挥副使、自己的外甥秦中也调回了永丰。
横塞镇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两三百户人家,东、西、北三面修有土墙,南面挖着一条水沟,年久失修差不多已经淤平。秦中虽然出生在边塞将门,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少爷兵,做巡城营副使三年,整天就忙着打猎、斗鸡,稍一有空就溜回永丰城家中。直到临走时他也说不清自己手下究竟有多少人。
探知刘伯温有意留下来领军,秦中乐的心花怒放,连夜派人回家让母亲去向孟尝求情调自己回城,得到孟尝允可后,他乐的一蹦三丈高,把自己养的七匹骏马、两只猎鹰和一群猎狗统统送给了刘伯温,急急忙忙交割了公务连夜就回了永丰。刘伯温见秦中居住的宅院十分宽敞,而巡城营的公署却十分狭小破旧,于是将二者掉了个。找了几个泥瓦匠将原来的公署稍稍修葺了一下,就和晴儿搬了进去。
秦中原来身边有四个长随、两个厨娘,回城时四个随从全部带走,厨娘全都给刘伯温留了下来。
刘伯温本欲留一人做饭和收拾屋子,将另一个打发到了营里去给士卒们做饭。晴儿没有同意,于是刘伯温将两个人发到军营里。
横塞镇在永丰西南七十里地,防区却覆盖着整个永丰西北地区,西北皆临黄河,黄河外便是归依大唐的回鹘林中部领地,林中部原本分散在阴山南北,后因被其他部族侵侵扰,便举族迁往阴山之南。
归顺大唐初期,林中部不足万人,每年都派使者到长安城纳贡,大唐也给予了优厚的回报,不仅将阴山之南千里牧场划给该部使用,还派兵扼守阴山东西两翼。防范室韦等其他部族的侵犯。
在大唐的扶持下林中部元气迅速恢复,至大和九年已有十余万人,不光逐渐收复了阴山以西、狼山以东的失地,还东出牟那山,夺取了原属大唐的一些州县,对河套中永丰、丰州、丰安等地也渐生觊觎之心。边境上摩擦不断。
大和二年秋,天德军节度使薛城率军两万击溃入侵河套地区的林中部,林中部随后派使者入长安进贡,重申臣属归依之意。此后几年间,边境再无战乱,但自大和七年薛城病死后,林中部入侵河套之心又起。
王谦接任节度使后,派名将牟龄率军万人出牟那山攻入林中部腹地,意图一劳永逸地将林中部逐出阴山之南。牟龄进军神速,三战三捷,在阴山南麓的卡奴河之战中,牟龄巧设伏兵,一举击杀林中部可汗兀立其哈,林中部残部向阴山腹地溃败,眼见大功将成,牟龄却突然患病,又恰逢秋雪早临,不得不中途退兵。
此后,王谦忙与孟楚争权夺利,再无暇北上。林中部逐渐死灰复燃渐成尾大不掉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