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军留后府前一群士卒正忙着安放拒马刺。
大街上巡城营士卒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弹压那些不听劝阻执意往城外逃跑的百姓。董八成率军攻城的消息不胫而走,丰安城里谣言四起,最恶毒的一种流言是天德军留后曾重阳是个阉人,占据丰安就是为了勾结回鹘人南下攻取长安,灭亡大唐。
一天前,韩遂率天德右军一部赴九娘关驻守,防备东来之敌。大难当头,曾重阳以他惯有的诗人胸怀,唱了一出空城计。丰安的的确确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巡城营的六百人和他留守府里的五百卫兵,就剩新招募的一千新兵了。曾重阳站在书房前的石阶上遥望着夕阳西坠,万千思绪堵在胸口。
董八成穿越库结沙突然出现在河南的消息,他不久前刚刚得到。河南十八寨只有一千守军,指挥使刘熙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庸人,指望他挡住河东名将董八成无异于痴人说梦。曾重阳现在最大的期望是刘熙不要退得太快,哪怕稍稍抵抗一下呢,只要拖一拖,事情就有可能出现转机。譬如董八成水土不服病了,又譬如王谦和振武军内讧退了,或者又……
想到这曾重阳脸上浮起了一丝难以言状的苦笑。
“大人。”曹风推开角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在他身后四名士卒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女子。
“是婉儿!”曾重阳心中一紧,赶忙迎了过去。
“怎么伤成这样?”曾重阳一阵揪心的疼,忍不住满脸的悲戚之色。
“大人,刘毅峰反了。婉儿探知阴谋回来报信,被刘熙一路追杀到河边,是巡河士卒救了她。”
“反了?!”曾重阳刚刚伸出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急忙缩了回来。他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既是震惊又是懊悔还兼带着少许的难堪。婉儿是他最喜爱的歌姬,当初他为了笼络人心要将婉儿送给刘熙,曹风劝他说刘熙与刘毅峰同荣连襟,不会因为一个歌姬而靠近过来的,送婉儿给他实无多大用处。
曾重阳没有听曹风的劝告,除了笼络人心,他送婉儿给刘熙还有两个用意:充当耳目和离间刘氏叔侄。如今看来这三样没有一样达成,反而白白送了婉儿的性命。
“刘熙敢公然追杀她,这证明刘毅峰反心已定。大人不可再犹豫,请早做决断。”
“即刻传唤刘毅峰来见我。”
“卑职亲自去走一趟。”
“好,辛苦你了。”
“报——”
曹风还未来得及动身,报讯小校匆匆而入:“北门守将常秋华打开城门,领着一支人马杀进城来了。”
“什,什么?!”曾重阳闻言浑身冰冷,若不是曹风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扶住,只怕他已经摔倒在地了。
“怎么办?怎么办?”曾重阳失魂落魄地问曹风。
曹风正要回答,府门外又是一阵大乱,刺史府的侍卫们被人驱赶着往内院退来。曹风拔刀在手喝道:“不准退!给我顶出去!”
“顶不住了,快走——”曾重阳慌忙便往内屋跑,他的书房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身为堂堂留后,有你这样临阵脱逃的吗?”
一群杀气腾腾的铁甲卫士从书房里杀了出来,与从大门闯进来的上百士卒将曾重阳、曹风一干人团团围住。刘伯温陪着一个铁面人从书房密道里走出来。密道是刘毅峰供出来的,曾重阳修建密道时对刘毅峰严格保密,但刘毅峰从经手的账目中推断出了密道的位置。
“原来是吴大人,下官有失远迎,失礼了。”被铁面人一顿训斥后曾重阳反倒镇定下来。他挣开曹风的手整整衣帽,顿时又有了留后大人的风采。
“做了几个月留后,曾大人此刻有何感想啊?”铁面人目光十分凌厉。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哼,我看这冰你根本就不该上。”
“哼,大人这话说得未免过头了。”曾重阳面罩寒霜,“我来不来这,不是你说的算的。”
“哈哈哈”铁面人仰面一阵大笑,指着曹风道:“大管家有令,即刻押曾重阳回京复命。若不从命就地处决。”
曾重阳闻言脸色剧变,指着铁面人尖叫道:“吴铭!你已出营,大和社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请大人即刻上路。”曹风冷若冰霜地说道。刺史府侍卫顿时分成两派,一派拥着曾重阳,一派跟着曹风,张弓拔刀,怒目相视。
刘伯温喝道:“在下天德军判官刘伯温,奉旨暂摄丰安军政事务。曾重阳已是待罪之身,尔等不可再执迷不悟。”
忠于曾重阳卫士听了这话,顿时士气全无,纷纷丢了兵器让到了一边。曹风逼到曾重阳身边,说道:“请大人不要为难卑职。”
曾重阳以手点指刘伯温、吴铭,恶狠狠地说道:“这笔账曾某记住了,咱们走着瞧。”
吴铭摘下面具,望着曾重阳远去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当真是腐儒误国。”
刘伯温急问道:“现在怎么办?”
吴铭喝道:“慌什么?董八成不还没打进门来吗?”话音未落,有两个人大笑而入,一个是唐虎,一个是谈空。刘伯温忙上前跪拜,唐虎笑道:“自古官不跪民,你如今是官,咱们两个现在可都是庶民啦。”
刘伯温道:“两位恩师为救学生,丢官弃爵,此恩如何能报?”
唐虎道:“那你就多争气,给我们脸上多添光彩。”
吴铭道:“兵临城下,你们还有心扯淡,都快进来。”
侍从们挂起了一副巨大的天德军山川地形图,上面城镇、军寨、河流、山脉都标画的一清二楚。唐虎厌恶地挥挥手道:“看什么图?董八成那老儿就从来不看图。这一仗非有奇谋不能获胜。”
谈空笑问:“那你想到破敌之策了吗?”
唐虎叹息一声,摇摇头:“当世能称良将的不过两个人:神策军文世茂、河东董八成。这董老儿虽是一副讨人厌驴脾气,打仗却是个行家里手。若在二十年前我也不惧他,不过二十年不掌兵,手脑都荒咯。”
唐虎连连摇头叹息,又教训刘伯温:“你说你这些兵哪还有个兵的样子,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心无斗志,得过且过,指望他们能做什么。”
“好了,你就别抱怨了,若有百万雄兵,就用不着你我来这啦。”吴铭打断了唐虎的话。谈空拍着唐虎的肩笑道:“胜了你扬名天下,锦上添花,败了让他刘伯温去顶罪,不损英名。”谈空望着刘伯温呵呵笑道:“这笔生意你可是稳赔不赚啊。”
刘伯温答道:“学生还年轻,输得起。”
吴铭板起脸喝道:“谁都输不起!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
刘熙抬头望了眼端坐在原属于自己的虎皮座椅上的董八成,心里又生一计。
“刘熙还有一事要禀报老将军。”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董八成一面仔细审视刘熙献上的丰安城防图,一面有些不耐烦地答道。他心里在嘀咕:为何自己会对这个奴颜媚骨的叛徒这么有耐心,搁在往常一百个刘熙也没了脑袋。
“丰安城西有一段长约三十丈的,城墙,曾经,塌过。”刘熙字斟句酌想把事情说得简洁些,但心中一紧张,反而说得更乱。
董八成没有应答,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刘熙暗暗咽了口气,悄悄地抬起头来。
“狗日的东西!”董八成突然重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门口侍卫蜂拥而入,刘熙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伏地连连叩头。
董八成并不是在骂刘熙,在他眼里刘熙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去骂。他骂的是这个主持设计丰安防务的人,此人若非敌国奸细,那就是饭桶白痴。丰安背山面水,地势易守难攻,唯一的缺口是城西南一块临水的沙地,很容易被渡河而来的敌军占据后变成攻城的跳板。堵住这个缺口其实很简单,只要沿河扎下几座营寨,驻扎数百弓箭兵,在敌人乘船渡河时予敌以重大杀伤,然后再用骑兵冲杀持盾冲上岸来的步兵。数百人便可保丰安不失!
可设计丰安防务的这个人却狗屁不通,他在城南沙地上筑了一条土墙和一道壕沟,然后加固加高了南面的城墙,再封死南门。弄完这些后,他只留数十名巡河兵守备城南,而将主力集中在城东。
东门外虽是一片空地,但前有九娘关为门户,北有小山密林为屏障,南面河滩是一片长满芦苇杂草的湿地,根本不适宜大规模登陆作战。这样的地形看似空旷无依,却最是安全无虞。本是一座易守难攻的铁桶城,硬是被某人弄成了柳条编的筐子——露洞百出。
“城里防务是谁主持制定的。”
“是曾大人。”
“曾重阳?难道不是韩遂?”
“曾重阳说韩将军以前只做过校尉,防守一座镇寨还行,防守像丰安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他不行。丰安防务是曾重阳亲手制定,弄成后还把我们都叫去,他讲授我们学习,整整折腾了三天。”
“真是腐儒误国。”董八成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忽问刘熙:“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城西有段城墙,以前塌过,后来补上了,但两边裂缝很大,年年往里面灌浆,可总也封不住那裂缝。”
“哦,”董八成闻言一惊,忙低头查看地图。
刘熙壮着胆子凑上前,指着城西的一段城墙道:“就是这一段。”
董八成点点头,说道:“刘毅峰背信弃义,我本该将你的头砍下来送还给他。”
“将军饶命!”刘熙杀猪般叫嚷起来。
董八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话锋一转:“念在你诚心助我平叛,暂饶你性命,留在军前戴罪立功吧。”
——
天色微明时,丰安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
刘伯温和衣在南门箭楼里眯了一小会,唐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刘伯温慌忙站起身来。
“还不习惯熬夜吧,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唐虎走到城头朝河面眺望,刘伯温疑惑地问:“董八成真的会渡河攻城?这里修了这么多土墙、壕沟,根本就不适合大军行动。”
“就凭这几道土墙、壕沟?”唐虎不屑地哼了声,“挡几个马匪还行。几千人一下子扑过来,那是何等的阵势?轻轻地就踏平啦。这玩意挡不住敌人,反会把自己的路堵死!真不知道我们的曾重阳大人是怎么想的。”
刘伯温无言以对,自己至今见过的最大阵仗就是孟博昌雪夜偷袭梅山矿那次,那种战马奔驰,军旗烈烈的景象至今犹在眼前,每每想起还心惊不已。不过的那次对手太过弱小,基本是一边倒的架势。刘伯温无法想象数千人鏖战沙场将是怎样一副惨烈情形。
“当当……”
巡河士卒突然敲响了报警的竹梆子,河面上出现了数十点白帆。
“他哪来的帆船?”唐虎面露惊恐之色。
“老师,有何不妥吗?”刘伯温也慌了神。
“速速禀报吴侍郎,董八成有水师助战,速将西城守军调来增援。”
“是。”
“回来!”刘伯温转身刚走,又被唐虎叫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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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熙被董八成任命为行军参军,跟在身边办差。他的一千部属则被董八成编入渡河先锋营,分散在一百条木排上。
暮色散去,星辰稀落。天渐渐亮了。
刘熙望了眼前河面上的白帆,又回头看看高台上极目远眺的董八成,心中升起一股疑惑。董八成拆毁了河南十八寨所有房屋造了这一百条木排,又在每条木排上都安装了风帆。为了赶制出这一百面风帆,自己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不明白董八成辛辛苦苦装这白帆有什么用?这段河面只有三里多宽,水流平稳,十个壮汉一起划浆,一炷香的工夫就过去了。木排目标小,趁夜色渡河,三十丈外,守军根本发现不了。在木排上安装风帆理论上是可以提高航速,可前提是有人会用帆才行。董八成的士卒来自河东,多半不识水性,没几个人会使船,更别说去操控风帆了。没人会用,装这个东西做什么?仅仅是虚张声势吓唬敌人吗?
刘熙想不通,却并不代表这风帆就真的毫无用处,至少从董八成认为它们是有用的,而且是有大用的。一百条木排呈一字队摆列在河南岸,每条木排配置二十名士卒,十名士卒划桨,五名盾手靠前防卫,五名弓箭手居中后方戒备。
辰时初刻,河面上薄雾散尽,眼神好的话可以看到对岸了望塔上飘扬的旗帜。
“老师请看,他们在增兵。”
副将李玉芳兴奋地指着河对岸,董八成虽已花甲之后,眼神却极好,他看见对面的河滩上突然多了数十面旗帜,密如蝼蚁般的士卒正源源不断地涌向城南的空地。
忽然,两匹快马由东西两侧飞驰而来,几乎是同时赶到点将台下。两个插旗传令兵疾步登上高台,异口同声地报道:“回禀将军,左(右)营准备停当。”
“落帆,出战!”董八成拔剑低吼道。
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中,一百面白帆同时落下。早已憋着一股劲的水手们千浆齐翻,推动着木排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对岸。
河北岸上的天德守军有上千人,弓箭兵也不下两三百人,但士卒们箭法生疏,胆子也小。眼见大军抢滩,众人只敢躲在土墙后胡乱放箭,万箭齐发,倒也热闹,只是箭镞多半都落在了水里,射中人的并不多。
木排上的河东军弓箭手却个个箭法精准,虽称不上百发百中,但十中五六者却比比皆是。一阵对射下来,天德军士卒已被完全压制在土墙后和壕沟里。
指挥渡河的董八成爱将肖勇见此情形,得意地对护兵肖莽说道:“发信号,告诉将军我已顺利过河。”肖莽在河滩上堆起三堆干柴,先点燃中间的一堆,升起一股红色浓烟,又依次点燃左、右两堆,冒出滚滚黑烟。
肖莽不无得意地对伙伴说道:“都说天德军是塞外劲旅,怎么竟如此不堪一击。哈……”笑声未完,一支羽箭蓦然破空而来,射他个透心凉。
“嗖!嗖!”又是两箭,肖莽的两个同伴也应声而倒。